8.
第二天醒来时李佳灿只觉得自己头都重得很。她刚坐起身整个人又摔回床铺里。酒精的作用已经过去，可酒醉的后遗症还在，她其实没有喝很多，所以至少昨晚没吐，甚至还吃了根雪糕。
等等，雪糕？她怎么会有吃雪糕的记忆？她昨晚不是在和李丽诺喝酒吗？然后她就搭的士回家了啊，然后她就下车了，然后……
完了。
李佳灿人躺在床上，沉重的头陷入枕头里，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反覆确认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母亲去上班了，此刻只有她在家，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喊一声。
完了。
她发誓如果时间再倒退一次，她肯定会乖乖地让司机载她直接回家楼下，然后就上楼回家睡觉。她拿起手机翻开自己与罗渽旻的聊天界面，最后一句话的时间还停留在前天，是对方给她发的带颜文字的信息。
“明天见^ _ ^”
想到以后也许连这样的话都很难说出口，李佳灿只觉得眼前发黑，彷佛有什么无数地砸在她的心脏上，把她的世界染成黑色，连一点白也不留。好像有什么酸疼的触感迅速地漫过她的胸腔，她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呼吸都发痛。
原本她如果什么都不说，那这段关系就会这样安全地进行下去，两条平行线好不容易才顺利地交织在一起后缠绕着往前走，现在却被迫回到原路，李佳灿又重新变回一个人。她这才恍然发现，那个理解她，相信她，珍惜她的身影，她在此刻已经彻底失去了。
此刻的她其实还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消失得是这么不真实，原来这段关系是这么地脆弱，连失去时都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无人看见而黯淡下去的流星。
李佳灿身上缠绕着无数的丝线，她不得不拖着它们往前走。然而丝线的尽头已经断了，她却说什么也不愿放下，依旧拖着往前迈进，把它们当作最珍贵的珍宝。
昨晚还是罗渽旻把她送回家的，离别前罗渽旻抱了一下李佳灿，薰衣草的香味绕了自己一身，李佳灿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涩。
“佳灿，不要难过。”
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对方早就预料到醒来之后的她会伤心得彻彻底底。李佳灿只觉得有什么在眼眶里打转，她第一次发现，躺着的时候眼泪掉下来是这么容易。
醉酒后的记忆重新涌上脑海是断断续续的，她想起罗渽旻说的关于母亲的话，然后陷入了无尽的后悔里。
但罗渽旻分明还说了别的什么，李佳灿坐起身，她的手不断敲打着自己的头，直到某刻她的双眼突然猛地瞪大，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她的手颤抖地去触碰自己哽咽着发抖的喉咙，她拼命地摇头，“渽旻，不要。”
“渽旻，不要怪自己。”
李佳灿紧紧地抱住罗渽旻，不让哭得失去力气的对方晕倒在地上。
“佳灿，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明明那天我可以当场阻止李嘉宜把烟放进你的包里，明明我可以立刻制止她，可是我没有。”
“我等到你被抓住，我等到她以为你掉入她的陷阱，我等到训导主任觉得一切都自以为在掌控之中，然后我才轻飘飘地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李嘉宜做的。”
罗渽旻整个人倒在李佳灿怀里，眼泪濡湿李佳灿的肩膀，“佳灿，我好怕，我好怕你真的会被惩罚记过，可是我见到李嘉宜那样做我好生气，在我眼里别人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你，我要让她以后都再也不敢，我觉得她一定要得到惩罚，所以我满怀心计，我成功了，我成功让她记了过。”
“可是佳灿，我真的好难过，我是不是真的很坏，我本来只是想保护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伤害你，可做出这种事情我没有任何借口，我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成了一个推他人入陷阱的坏人。”
“佳灿说喜欢我，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我呢。”
“佳灿，不要再喜欢我了，我不值得的，你知道吗，我不值得。”
李佳灿的喉咙里仿佛有千万块石头哽住，她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如果罗渽旻有错，那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是她走入罗渽旻的世界，是她以为自己能成为罗渽旻的挚友，如若罗渽旻觉得自己是坏人，那便是自己把罗渽旻推入了深渊。
那么好的罗渽旻怎么可以责怪自己，怎么可以说自己不值得。
李佳灿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喉咙，哭得喘不上气的她只能发出像猫那样沉重的呼噜声，然后难受得捂住嘴巴想要干呕，却呕不出一点悲伤。
一切早就回不去了。
罗渽旻哪怕再柔和，但骨子里被填满的是倔强和固执，不会认输也不会低头，把不想暴露的自己都藏得严严实实。哪怕是母亲的去世她也没有在外人面前露出过半分难受与悲伤，甚至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甚至是那么地温柔，至今也把李嘉宜做出的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这么多年来，李佳灿输在一早就感受到对方的脆弱，却从没及时地给予过一丝安慰与关心，以致于甚至她的拥抱对罗渽旻都是一种痛苦。
李佳灿从头到尾输得彻彻底底。
但哪怕李佳灿从一开始就施舍那样的温柔，罗渽旻大概也不会要。因为她是罗渽旻啊，是温柔的罗渽旻，也是最固执的罗渽旻。正因为她足够坚强所以她才想告诉别人她更坚强，正因为她足够执着所以她想让别人明白她更执着。
在这样的罗渽旻面前，李佳灿这么多年哪怕用尽所有方法都是无解。
原来海浪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讨厌才轻轻地拍打她，而是因为海浪本来就如此温柔。
黄仁筠把试卷发到李佳灿手上，李佳灿安静地看了眼分数再把卷子收起来。
学校里的一切还是照常进行着，李佳灿把告白失败这事跟李丽诺简单地说了一些，对方回覆她，如果难受就找她一起喝酒。
李佳灿叹了口气，喝酒的话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行，除了应付学习上的事情，这几日英文老师也一直跟着他们一起排练。排练地点从课室转到学校礼堂，礼堂是他们到时会正式演出的地方。演出当天其余年级的学生们会坐在礼堂舞台下方看他们的演出。
李佳灿站在台看着舞台下方那一排又一排填满整个礼堂的椅子，就觉得一阵沉重感漫上心头。离正式演出还有两个星期，她现在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虽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导演，但整部剧的演出效果全部掌控在她手里。
老师只是有时过来查看一下进度，然后顺便提点意见，大部分决定还是由李佳灿自己来做。她攥紧手里卷成一团的剧本，每场戏份都紧紧地盯着。
罗渽旻能看到李佳灿今天神情一直很严肃。
这几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再找对方，聊天界面最后一句话还停留在那晚之前。两人上英语课也一个招呼都没打，比起自己李佳灿明显躲得更厉害，英语课都不看她一眼，一下课就立刻起身离开，放学后不是立刻回家就是跟黄仁筠待在一起，没有一瞬间要靠近一点自己。
说实话这个突然的转变对两人来说都很生硬，曾经的陪伴就像是长久的惯性，至少罗渽旻还无法完全习惯。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转头看向李佳灿，经过D班课室也会忍不住看看对方在不在，可她们却再也无法一起回家。
但似乎是托了对方的福，李佳灿把上次关于Tim的事跟老师说了后，男主换成另一个负责又认真的男生，以致于她跟饰演男主角的男生排戏时，一切都顺利了许多，而李佳灿也没机会再跟她对戏了。
大部分时候李佳灿都站在台下观察他们的演出，偶尔会跟道具组和舞美组同学说他们如何布景才不会显得突兀生硬。
李佳灿不需要自己也一直能做得很好，罗渽旻低头望着地面，整个人有点愣神，连自己的戏份开始了也不知道，还是男主角的饰演者叫她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罗渽旻的戏份是整部剧最多的，整部剧都由她的视角来进行演出。李佳灿看着罗渽旻今天明显不在状态，毕竟对方戏份多，连续排两三次也是很累的，而且罗渽旻早就算是全部人里最早脱稿的那一批。
对方是从来不会让别人担心的人。
第三次排练顺利结束，李佳灿说希望大家到时能整体一起向观众鞠躬。同学们说那应该由作为导演的她来带领大家。不得不说李佳灿是有点感动的，自己的辛苦大家原来一直都看在眼里，她感受到罗渽旻跟着别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不敢回望。
李佳灿从不知道自己给对方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她不希望自己会再给罗渽旻造成任何困扰，就当自己只是个短暂出现过在对方生活里的人，现在只是悄悄回到以前从未出现过那般的样子罢了。
她以前一直以为罗渽旻对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就像罗渽旻爸爸说的那样，罗渽旻从没带过任何同学来过铺里，也没跟别的同学一起骑过单车，也没载过别的同学一起去看海，甚至没跟别人说过自己母亲。
所以李佳灿本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的她宁愿不要这份不一样也不要罗渽旻感到疼痛。她一直以为这段关系本来能继续下去，只要自己不说，只要自己不毫无意义地奢望，一切就能继续下去，却不知道是自己彻底毁了罗渽旻干净的人生。
李佳灿愿意永远背负起这条罪名。
今天黄仁筠是提早走的，对方今天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李佳灿本想要问的，但因为忙于排练，就渐渐把这事就放到脑后去了。
在结束第三次排练后李佳灿点点头，“大家都做得很好，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吧。”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自行散去。李佳灿也拿起书包转身离开。她没有去等或看一眼罗渽旻，这几天对方的目光偶尔还会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无法去回望，她怕自己又像以前那般陷入对方的眼神里，尽管她早就已经出不来了。
她走出校门便看到黄仁筠给她发的信息。
“怎么办，佳灿，我好怕我怀孕。”
李佳灿愣了几秒，立刻按下通话键打电话给黄仁筠。
“你怎么了？在哪？”
黄仁筠开始慢慢跟她解释，大概就是昨晚她男朋友在她家过夜，不愿下楼买套，所以没做安全措施。黄仁筠今天担惊受怕了一天，她男朋友虽然立刻放学后就拿了避孕药给她吃，但她依旧怕自己会中。
李佳灿只觉得内心有把火烧得极旺，“你现在在家？”
“没有，我在街上。”
“在哪里？”李佳灿在原地来回踱步，忽略同学们出校门时看她的眼神。
“我看到你了。”
听到黄仁筠的话，李佳灿抬起头四处张望，看到对方正跟她男朋友站在一起。她挂掉电话后大跨步走过去，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用尽力气推他的肩膀。
“如果仁筠怀孕你就死定了。”李佳灿说完后黄仁筠早就上来拦住她，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眼前的男人没说话，只是眼神阴郁地看着她。
李佳灿看着黄仁筠湿漉漉的眼睛，只得叹口气，“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好，你不用担心。”
李佳灿点点头就转身离开。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如果黄仁筠想跟她男朋友不再来往，她是可以说出来的，可发生这件事后她依旧愿意与对方在一起，可见分手对黄仁筠不是简单的事情，所以李佳灿也没开口劝对方。
如果什么事劝一劝就会有用，那一切也太简单了。
李佳灿不禁越想越难受，她凭什么替黄仁筠出头呢，也许对方根本不需要呢，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可她又有点委屈，她只是太过担心黄仁筠而已。
李佳灿拿出手机想都没想地就给罗渽旻发了信息，把事情大概说一遍。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我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委屈，我似乎帮不上谁的任何忙，我是不是很没用。”
连续五六条信息弹到罗渽旻那，李佳灿发完信息后才回过神来，立刻又把信息全部删除，她竟然忘了自己怎么能再去打扰罗渽旻呢。
可对方已经看见了她的信息，李佳灿的屏幕上显示对方在“输入中”，很快李佳灿便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信息。
“佳灿，不要难过。”
李佳灿在街边蹲下身，把头埋进膝盖里，双手抱头，眼泪让她整张脸都变得湿漉漉。
罗渽旻想了好一阵，才把后半句的“我一直在你身边”删除，只发送了前半句。
现在的她早就失去了任何安慰李佳灿的机会，她没有资格去为对方做任何事了。那晚的回忆对她来说还是如此不真实，她不仅没有回应李佳灿的心意，还甚至把自己内心所想都告诉给李佳灿。
这何尝对李佳灿不是一种负担与伤害。
老师给她的评语里说她坚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懦弱。阿妈走后她有一个星期在忙着丧礼，而剩下的一个星期则是根本不能去上课。眼睛无时无刻都是红肿着的，敷多少冰块也没用，深夜里一闭眼就是母亲温柔的笑容。
好不容易白天哭泣的程度不再这么频繁，渐渐能去学校上课，但却每天都需要几节课的时间坐在社工室里。她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无言地落泪。
陈老师最后想了很久，然后告诉她，“阿妈如果在那边看到你每天这样，她是肯定不会开心的。现在的你不需要坚强，只需要每天醒来时坚持一下就好。”
她听进去了。
所以她的外表变得更乖顺，內里却被自己的荆棘禁紧裹住。她警告自己她必须得坚持，可偶尔一点点的挣扎都痛得她内心里忍不住尖叫，对母亲的爱和思念是柔软也是利刃，她对准自己捅了上去。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内心填不下任何人，以为她就这样像行尸走肉一般活一辈子，可李佳灿就是一个这么意外的意外。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与自己如此不同的女孩，李佳灿的发色是染过的深棕色，两边耳朵都打满耳洞，丝毫不怕与任何人为敌。
可李佳灿的温柔多像大海啊，明明是可以让风云变色残卷一切的大海，明明是暴风雨来临时能让一切都恐惧的大海。可李佳灿面对自己时却偏偏不，它柔软地涌上罗渽旻胸腔，只是轻柔地浸着她，温柔地填满她，却从不过那条禁忌的线半分。
她原本觉得自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蜡烛，在众人里慢慢融化，母亲就像火光一样温暖，却灼得她不断落泪。而李佳灿熄灭了她，却又似乎在告诉她，没关系，没有光也没关系，大海还是会来寻她，大海还是会来爱她。
罗渽旻放下手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此时的她一个人坐在铺前的椅子上，眼泪嘀嗒嘀嗒地从眼里落到裙子上，与突然来临的雨一起。
她不是不想接受大海的爱。可是她真的有资格吗？这样残缺的她能用同样的爱来回报海吗？她这辈子能像李佳灿如此善良而勇敢吗？
喜欢大海的人怎么会少呢，她只不过是众多人里的其中一个。哪怕她的心脏已经被海填满，可她依旧觉得，大海永远值得柔软又细腻的更好的灵魂，而不是她。
不是这般残缺丑陋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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