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房间里有书桌和一张大小刚好的单人床。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外面所有的光。哪怕太阳再过一阵就要升起，但睡去的人在沉重的黑暗里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照进罗渽旻的世界。她很久违地梦见了母亲。
这是母亲走后第二次来到她梦里，在梦中她同母亲一起走在人来人往的旺角街头，她说自己想喝奶茶，两人便一齐走去买。母亲一向不太喜欢甜的东西，只是跟着尝一口，轻皱着眉头说好甜啊。罗渽旻笑着自己也喝一口，冰凉的甜意填满口腔。
忽然间手机闹钟铃声响起，罗渽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熟悉的黑暗沉默地笼罩着房间。等她回过神后，涨痛感从肺部漫上胸腔。她大口地呼吸着，眼泪安静地从眼睛里不断落下来。明明只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梦，却真实得让她心脏发痛。她不断地抽泣着，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喊出痛苦而撕心的尖叫。
被压抑的尖叫声回荡在黑暗里，不会换来丝毫的回应。罗渽旻从床上坐起身，拖着自己的身躯翻下床，眼前发黑的她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失去力气的她在马桶边跌坐下来，冰凉坚硬的地面让她膝盖发痛。她无力地流着眼泪，喉咙里不断发出干呕声，就像是想把这份让自己无比痛苦的情绪呕出来一般，但她做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因为抽泣而不断抖动的肩膀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她无力地坐在马桶边，眼泪被她用衣袖不断擦去。她感受到太阳穴因哭得太厉害而隐隐作痛，眼睛也是。可只要每想起一年前那场意外她就无法忍受这份苦楚，甚至想减轻两分都做不到。
她扶住墙慢慢起身走出去，脚步放轻地回到房间，换上前天自己熨好的校裙。白色裙摆每个折角都熨得齐整而利落，以前母亲在世时对方总是会仔细熨好她的校服，而如今什么都是自己来了。
梳洗完后她走入厨房，打开冰箱拿出芝士片和牛奶，芝士夹方包里，她差不多每日都这样吃，有时是芝士片，有时是涂黄油。以前母亲会早起给她做三文治，但现在对方已经不在，自己便总是随便吃点就算。
家里神台放在客厅角落，神台上是女人黑白色的相片，相片前是插着几支烧净的香的香炉。罗渽旻从装满香的香筒里拿出香，用打火机点燃它们，接着双手举着香在神台前鞠三个躬，再把香一起插到香炉里。
“阿妈，我走啦。”
*
李佳灿难得今日没迟出门，她这人成日不管做什么都容易迟到，每次上学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课室，偶尔走慢点还会迟到而被记名。而她今日早出门是因为膝上的伤还没好，所以走路比平常慢些，如果提前出门就不用急急忙忙跑着去赶轻铁。
而且说不定有机会偶遇罗渽旻。
想到这李佳灿不禁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奇怪，她并不是为了能遇见对方而提早出门，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想看到罗渽旻的身影。
轻铁每一班数字不同的列车都去往不同的路线，搭多几次后就能知道去学校的那架轻铁大概什么时候会驶到自己家楼下，只要算准时间搭上那班轻铁就不会迟到了。
而罗渽旻搭的那辆轻铁刚好七点五十分就会到李佳灿家楼下的站台，以前她搭过这班轻铁几次，几乎每次都会在这班车上遇到罗渽旻，所以李佳灿估计这次应该也不会有错。
那天晚上是罗渽旻陪她走回家的，走路一拐一拐的李佳灿一直推拒说不用，因为工厂区离自己家很近，走一段天桥就到了，接着她便听见罗渽旻开口，“那走一段也不用很长时间，我就陪你回去吧。”
李佳灿抱着滑板轻轻点头，罗渽旻握住李佳灿的手臂，扶着对方慢慢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两人长长的影子融合在一起而分不开。走着走着李佳灿觉得伤口似乎也没这么痛，她微微转头去打量罗渽旻。对方的白校裙在深夜里被多年灰尘浸满的工厂区显得更加干净，就像是破旧大厦的狭窄角落里开出一朵漂亮的白色花朵。
李佳灿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然后问罗渽旻，“话说你住在哪啊？”
“我住码头附近。”
“哇，”李佳灿不由自主感叹出声，码头离学校不算远，附近有着一片小沙滩。李佳灿喜欢大海，她喜欢看海面的波浪和那些巨大的货船，以前自己喜欢在海边附近的长廊走着感受微凉的海风，比缩在狭小的屋子里要舒心太多。
看着李佳灿羡慕的眼神，罗渽旻笑着开口道，“你这里也很好啊，楼下就有很多餐厅和街市，我家附近什么都没有，去一个商场要走很远。”
李佳灿没预料到罗渽旻会有这样的想法，公共屋邨的房子很老旧狭小，挤满各种各样的住户，环境也不算干净。可罗渽旻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住的地方有多污糟和破旧。她们漫步走过天桥，老旧的高楼陷入深夜的宁静里。两人在楼下分别，李佳灿对着罗渽旻挥手，“你回去也要小心。”
“好。”
她看着罗渽旻转身离开，风轻轻吹过，微微扬起对方白色裙摆和长发。女孩一步一步轻轻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佳灿！”
李佳灿刚回过神的下一瞬间罗渽旻双手拉住自己往她的方向用力一扯，李佳灿便一下扑在罗渽旻怀里。对方扎成马尾的发丝轻轻撩过自己脸颊，李佳灿闻到对方的裙子是柔顺剂的香味，下一瞬间车厢门在她们两人身后闭紧，周围的乘客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们几眼又移开目光。
李佳灿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走了神，连轻铁已经靠站了都未察觉。如果不是罗渽旻及时把自己拉上车，那她就要错过这班轻铁了。下一刻反应过来的李佳灿急忙从罗渽旻怀里起身，对方看李佳灿重新站好后，扶着她的手才松开。
“你没事吧？伤口还痛不痛？”
愣着神的李佳灿低头看了眼已经不用包扎的伤口，抬起头跟罗渽旻开口，“我已经没事了，”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多谢你拉我上车，不然我肯定又要迟到了。”
“不要紧，这下就不会迟到了。”罗渽旻笑着对她开口，然后跟李佳灿一起靠在车厢尾部的窗边。外面的景色匆忙路过她们两人。罗渽旻转头开口问李佳灿，“你知道今天考作文吗？”
李佳灿只有英文课是同罗渽旻一起上，自然便以为罗渽旻问的是英文作文，她知道自己最近这些时日英文课走神得厉害，以为自己又不记得英文要测验这回事，不由得提高声音，“今天考英文作文？”
“不是，是中文，今日全级一齐考。”
李佳灿不由得立刻松口气，“原来是中文啊，”那就不用太担心了。
罗渽旻说话时总对李佳灿笑着，语气淡然而柔和，“你作文一直都考得好，不用担心。”
李佳灿这才意识到罗渽旻是在关心和鼓励自己，她忍不住扬起笑，只觉得整颗心都轻盈许多，她笑着与罗渽旻一起走出轻铁站，罗渽旻每走几步就会看一眼自己，李佳灿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转头问她怎么了。
“没事，只是怕你又跌倒。”
李佳灿只觉得心口一暖，嘴角弯起来，“放心，我没事，可以自己走的，”然后心情颇好地伸手勾住罗渽旻的手臂。后者身体瞬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后又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再次放松下来，自然地任由李佳灿勾着她，嘴角扬起淡淡的笑。陪着李佳灿走进校门。
李佳灿这一班的部分学科中途更换过老师，所以进度比其他班稍微慢一些。整个上午全班被厚厚的课本同试题占满了所有时间，直到中午出去赶着吃完饭回到课室，几人才有空一起闲谈几句。
“你们知不知道昨天A班几个男生在男厕抽烟被人捉到了？”
李佳灿与黄仁筠一起坐在位置上，听了后排男生的话后李佳灿不由得“啊”了一声，黄仁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早就收到风了。
中五整个年级从中一开始同校多年，大家也早就知道年级里大概有谁私底下抽烟，但直接在学校抽未免也过于大胆。要知道学校对这种事一直都捉很紧，李佳灿不用猜都知道那几个男生一定会被记过。
“是不是篮球队那几个？”黄仁筠开口问道。
“是，好像是在一楼的男更衣室被人捉到。”
李佳灿这下更加无话可说，谁都知道男更衣室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校长和校长助理室，恍然间她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拉拉黄仁筠的衣袖，“你要小心点。”
“放心，我不会这么傻。”
李佳灿点点头，看了眼自己书柜却没见到自己笔袋，大概是上午上完英文课忙着出去吃饭，不小心漏在隔壁C班课室。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想着便站起身。
黄仁筠看李佳灿打算走出去，“你去哪？”
“去C班找我的笔袋。”
“那你快回来，一阵要考中文了。”
李佳灿说了声好便走出课室，抬头便望到罗渽旻向这边走来，手里正好拿着自己的笔袋。看到李佳灿的身影罗渽旻加快了步伐，把笔袋递给李佳灿，“你笔袋漏在我们课室了。”
“谢谢你。”李佳灿感激地对罗渽旻露出一个笑。罗渽旻把笔袋给了她却没转身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佳灿本想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却只见后的楼梯口忽然一下子出现好几个老师在向这边走来，里面还包括他们的训导主任。李佳灿立刻开口道，“你快回去，老师们来了。”
罗渽旻愣了愣然后转头看去，发现来的不仅有中文老师，还有训导主任与他们各班的班主任。李佳灿看着罗渽旻深吸口气，她第一次见罗渽旻这般揣揣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担心。
下一刻罗渽旻深深看了眼自己，李佳灿来不及读懂对方眼神里的意思，罗渽旻便握住自己的手，语气郑重地跟李佳灿开口，“佳灿，不要担心。”
李佳灿不明白，她要担心什么？
“要坚持住，相信我，我一定会来的。”
看着李佳灿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的样子，罗渽旻急切地催促着她回去自己班，李佳灿还没来得及跟罗渽旻再说什么，便被从班里出来的黄仁筠牵着转身就走，黄仁筠走前又对罗渽旻做出让对方也快回去的手势。
回到座位上的李佳灿只觉得内心被各种疑问占满，刚刚罗渽旻讲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明明下午是中文测验，为什么连训导主任和各班班主任也跟着中文老师一起来了。
忽然间莫名的不安感蔓延上她胸腔，这时中文老师手上捧着一叠卷子走进来，大家看着陈sir沉默地走到黑板前，整个人顿了顿才开口，“大家先安静等一等，一阵训导主任有事要宣布，等结束了我们再开考。”
李佳灿不明白内心这份不安究竟来自于哪里，等待的时间对她来说实在有些漫长。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训导主任和他们班主任终于从外面走了进来。老师们全站在课室前方，占据黑板前的所有位置。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就全部消失了。
“我今日来来到中五学生们的课室是要做一件事，我们现在会翻查同学们的书包与其他个人随身物品，理由是我们怀疑中五有些同学身上有违反校规的物品。”
李佳灿瞬间明白过来，因为A班的部分人在学校抽烟这件事，所以校方今天是来翻找他们这届学生还有没有其他漏网之鱼。下一刻她突然愣住，转头看向身旁的黄仁筠，对方的脸色此时可以说是十分难看。
难不成她带了吗？李佳灿顿时更加不安，却不知道能怎么办，手不由得攥紧裙子。
“如果有不想我们查看的同学，我们可以申请让家长来学校帮忙，如果同学们没问题，就请大家站起来方便我们进行检查。”
课室里一片寂静，没人发出一句异议，大家安静地站起身站在座位旁。老师们沉默地开始查看同学们的书包、课桌还有口袋。这时中文老师走到黄仁筠面前，李佳灿忍不住转头看黄仁筠，对方此刻的神色已经不再那么难看。李佳灿明白对方大概是做好了被发现后的心理准备，她看到黄仁筠的手用力握紧成拳。
在其他同学的注视中，老师很快就检查完黄仁筠的书包和课桌，除了几本书以外书包里什么都没有。黄仁筠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站在那，然后在老师面前翻找自己的口袋，也就只有手机和钥匙还有些零钱。老师拿过手机看了眼就交回给她，什么也没说，然后走到李佳灿面前。
李佳灿刚来得及替黄仁筠松了口气，下一刻赶忙给老师让了位置。她的母亲抽烟多年，她从小就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长大，但从未主动抽过烟，所以她安静地站在那任由老师拉开书包的拉链。
然后她看见老师从自己书包里面拿出一包红色的曼宝路。
课室里的其他同学们都看向了李佳灿，大家并没出现太意外的反应，只是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管李佳灿升上中四后有多低调，但没人不知道黄仁筠抽烟，所以跟黄仁筠玩在一起会跟着抽烟也很正常。此时课室里最意料不到事情走向的人大概只有黄仁筠和李佳灿本人。
中文老师把烟拿在手里，这包万宝路很明显是已经开过了，李佳灿愣愣地看着老师打开那包烟，里面的烟只剩下一半多。李佳灿看了眼黄仁筠，对方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李佳灿不由得低下头，不再去看黄仁筠的神色，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涩，一阵压抑的无力感漫上自己身体，然后感受到有什么湿润的液体模糊了她的视野。
此刻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是我的。”
李佳灿一下子抬头看向此时脸色平静如往常的黄仁筠，对方把拳头握紧，一脸严峻地看着中文老师，“那包烟是我的。”
老师愣了愣，面色严肃地看着黄仁筠，“说话前要慎重思考。”
“真的是我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放在李佳灿的书包里，我们级很多人都知道我私底下抽烟，但你可以问其他人有没有见过李佳灿抽烟。”
李佳灿深吸一口气，事情的发展让她整个人都来不及思考。一直以来她被不少闻到身上烟味的人问她是不是抽烟，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同班同学。此时大家低声的窃窃私语，让李佳灿意识到大家肯定都会觉得她是一个擅长撒谎的骗子，而她哪怕开口辩白也都会被认为是无力的谎言。
难堪的眼泪不知觉地就从她眼眶里掉下来。黄仁筠淡然的面色立刻变了，赶忙翻找着书包，掏出纸巾给李佳灿。李佳灿愣愣地接过对方的纸巾，擦掉眼泪后看着中文老师严肃的眼神，她知道今天这场作文考试她是考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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