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殡仪馆回来后东赫没有再去平时总会去的飞船维修部，他只想回到自己的舱室里进入休眠模式。每次参加完葬礼后，许多以前的回忆总是不断在大脑里掠过，然后大脑就会像人类那样感到疲累，他现在只想回到房间的床上躺着。
忽然一个身影跳出来拦在他回舱的路上。
“Lily，你回来了！”
东赫把手里拿着的袋子递给眼前的女孩，女孩接过来后往里一看，开心地叫道，“鸡蛋仔！”
他们两人都很喜欢鸡蛋仔，鸡蛋仔是很久以前这座城市的特产小吃，如今城市消失后只剩下地下城H城。鸡蛋仔便只能在地下城的两家小吃店能买到了。
身为军人他们平时不能随便离开军事基地，吃到外面食物的机会很少，东赫回来时还顺手买了几份给仪仗队的战友吃。
“你趁我不在自己跑去城里玩了吗？”女孩理了理自己的短发，有些不高兴地问他，毕竟上次他们约好下次出基地是要一起去的。
“没有，我只是去参加战友的葬礼，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
Lily掰了口鸡蛋仔放进嘴巴里，又递给东赫，东赫一边掰了个放进嘴里一边问她，“出勤任务怎么样，地上的一切顺利吗？”
跟自己这个隶属维修部不用上前线也不用额外训练的普通士兵不一样，Lily是陆军部队的一线士兵，经常要出外勤巡逻。听闻最近地面情况有些复杂，似乎有人类或仿生人活动的迹象，Lily这段时间出外勤的频率很明显高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发现一些不明生物的生存痕迹，也许是从哪个地下城逃出来的人吧。”
毕竟是和平年代，没有战争就没有大的牺牲，东赫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认识其他人了，士兵们对他的存在已经很熟悉，有什么东西坏了都会找他来修，偶尔还会找他打游戏和下棋。
“你一来就频繁出外勤，要小心。”
这是Lily刚成为军人的第三个月，认识Lily那天东赫正在检查负责清扫军人休眠舱舱区的清扫无人机。所有清扫无人机都很听话，除了一台，而东赫非常清楚地记住了它的名字，B002。
B002是台很有自己脾气的清扫无人机。别的无人机都按顺序一个一个舱区清理，它偏不，它非要这个舱区扫三遍再去另一个舱区。而休眠舱里属于军人们的个人物品它都会帮忙收拾整理。
尽管大家完全不需要它这样做，但它仍然照旧，清扫完还会在桌上贴个笑脸便利贴，附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签名：BO02。它每次都写得一个0圆一个0窄，以致于大家都以为它叫BO02，见到它便很热情地喊它名字，说谢谢你帮我收拾房间。
而下一秒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B002会变出一个炒菜的铲子来铲人，还会用身体里的吸尘器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来表达自己被叫错名字的不满。
东赫至今也不知道它的铲子是从哪个负责烹饪的无人机身上偷来的。他拿走一个它就再变出一个，以致于东赫直接贴了张纸在B002看不到的背后。
“请叫我B002。”
由于B002执行清扫工作实在太勤劳，东赫会担心它零件损耗程度比别的机型要高，便总是会把它暂时关机，打开内部来确认每个部分都没问题，但B002这台并不旧的机型似乎很害怕东赫会把它换掉，所以一看见东赫就会逃跑。
每次东赫都不得不跑好几百米追着整整两个舱区把它抓住检查，所以在陆军部队舱区大家总能看到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男孩在追逐一架清扫无人机。
刚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们是在玩什么游戏，热情地喊BO02的名字，之后东赫的任务从抓住B002变成阻止B002发起世界大战。
那天他也毫无例外地追着B002跑，跑了一大个舱区才抓住B002，“我就是关机检查一下，给我听话！不会换掉你的！”
B002发出吸尘器的呼声，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无人机对他的不信任，东赫紧紧抱住无人机不让它乱跑，无人机脚下用来移动的双腿用力挣扎着，东赫刚想找到B002的关机键，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不要挣扎。”
话音一落B002立刻双手垂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东赫慢慢把B002放开，B002直接停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再逃跑的迹象。
一个短发女孩走到无人机面前，摸摸它的头，“不用怕，不会换走你的，关机吧。”
B002停止一切动作，迅速进入关机模式。
“啊，”东赫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谢谢你，没想到它愿意听你的话。”
女孩看着他笑了笑，“我叫Lily，你呢？”
眼前女孩身上没有任何仿生人的标识，东赫便没进行扫描，他露出微笑，“我叫东赫。”
“东赫？你是陆军士兵吗？”
“是，不过我是维修部的，不属于战斗型仿生人，所以无需外出执行任务。”
“喔，我是陆军第一部队的士兵，这是我服役的第一个月。”
那就是前线士兵了。东赫暗自打量着眼前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对方的身形非常纤细，要不是女孩的自我介绍，他根本就看不出来对方竟然来自可以说是军队精英组成的第一部队的士兵。
要知道如今战斗型仿生人大部分时候已能完全代替人类，只有头脑及身体素质都足够优秀的人类才会被选拔成为军人，他意识到眼前的Lily一定是个很出色的新兵。
东赫蹲下身打开B002的内部检查起里面的零件，确认每个地方都没有问题。女孩也跟着在旁边蹲下来，“你什么都会修吗？”
“本来不是的，以前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修无人机，也会修理飞船和地下铁，但两个月前我寿命耗尽被送回工厂重新改造，数据库被更新了一次，所以现在会修的东西比以前多很多。”
“嗯，我就觉得奇怪，CT0606这个机型也是很久以前的产品了，没想到我有天还能跟CT0606说上话。”
“哇，这是第一次有人类一下子看出来我是什么型号，你怎么知道的？”东赫的大脑体会到一种惊讶的情绪，感到意外的同时又有点欣喜。
他看着女孩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着回答他，“我小时候看过CT0606唱歌的影片，所以记得你这个型号的样子。”
东赫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一些，“真的吗？我还没见过别的CT0606呢，我一出厂就被送到军事基地服役了。他是怎样的？跟我完全一样吗？”
就算是见过许多仿生人的Lily面对着东赫的眼睛也有点愣住，身为仿生人的男孩眼睛是有点湿漉漉的，甚至比人类的眼睛还要漂亮，棕色的瞳孔带着点蓝蓝的水光，跟她曾经见到的CT0606一模一样。
“对，样子是完全一样的，可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他不擅长修理，但很喜欢唱歌，唱歌非常好听。”
“是这样吗，”东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听起来是很优秀的同类，我反而没怎么尝试过唱歌呢。”
“你也很优秀啊，就算是仿生人，能一直坚持在军队服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吧，你是主动申请改造的吗？”
“是少将问我的，因为我服役纪录良好，便问我想不想改造，他说改造后我也可以退役，回城市里当个普通的仿生人，但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与无人机们相处，它们已经有些像我的家人，所以我就继续留下来了。”
Lily知道男孩的眼睛为什么可以这么漂亮，因为他从未接触过外面人类世界的丑恶与贪婪，他的纯真和善良毫无保留地送给所有人，甚至是人类不会理会的无人机。
这一刻就像是有什么轻轻触碰了她的心脏，心跳速度忍不住地加快起来。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可又觉得很安心。Lily看着眼前的男孩检查完无人机之后站起身对她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Lily。”
自此之后Lily就常常来找东赫，刚开始他们会一起看电影，后来便偶尔一起去城里玩。有次他们遇见一个店铺，店内墙壁上挂了许多的玩偶和气球，老板给每个客人一把不会伤害到人的旧式手枪，里面装着塑胶子弹。只要打穿挂着的气球就可以得到气球下相应的玩偶。
Lily拉着他走进去，跟东赫说自己想要那只超大的泰迪熊，然后把枪递给他。
“我不能用枪的！”东赫立刻把枪放回Lily手上。
“这只是玩具枪，不是管制武器。”
“可是我不会用啊…”东赫有点无奈地看着她。
“试试看才知道。”
事实是在使用武器这方面东赫确实一点天赋也没有，几枪下来只打中了一个气球。Lily拍拍东赫的肩，表示没关系，拿过东赫手上的枪，熟练地装好子弹，摆好姿势便开始射击。
老板震撼地盯着眼前的女孩一枪打中一个气球，泰迪熊周围的五个气球全被打碎。他哑声走过去把那只有人一半高的泰迪熊拿下来，送给眼前开心地跟男孩击掌的女孩，接着他听到女孩问男孩。
“要不我们把全部玩偶都打下来吧。”
跟人类一起生活许多年的仿生人赶紧看了眼老板已经完全愣住的神色，对Lily摆手说，“不了不了，我们拿不走这么多的。”
“那你想要哪个？我帮你打。”
东赫在一堆玩偶里看了好一阵，给女孩指了指旁边只有一个气球的小泰迪熊挂饰，“那个吧，可以挂在我的维修包上。”
“啊，简单。”Lily下一秒就把最后一枪打出去，让老板去拿那个小泰迪熊给东赫。看着两人一起走出店门口，老板重重松了口气。周围的人们看到女孩那么轻易地就抱走了一只那么大的泰迪熊油纷纷过来排队跃跃欲试，老板不由得又露出了微笑。
Lily把手上的泰迪熊挂饰递给东赫。东赫小心地把它挂在自己的包上，之后Lily每次看见东赫都能望到他维修包上挂着那只小泰迪熊。而她把自己的泰迪熊放在舱室的床上，每天晚上都抱着睡觉。
以往的回忆从Lily脑海里退去。每次出完任务回来她最开心的时刻就是见到有点脏兮兮的一脸认真检查着无人机的东赫，看到对方认真工作的模样她只觉得内心都平静了几分，莫名的温暖漫上她的胸腔。
“你吃饭了吗？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东赫已经习惯每天陪Lily去食堂吃饭，因为自己是仿生人所以不需要进食，但偶尔还是会陪Lily尝尝食物的味道。
“没关系，我吃过了，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和你说。”
Lily突然凑近东赫，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下来。东赫之前从未见过Lily这般谨慎的模样，他跟着点点头，两人迈着步伐走去东赫的房间。
走进休眠舱后Lily反锁上门坐到他的床边。他给Lily倒了杯可乐，冰可乐是他尝过的所有饮品里最喜欢的饮料，尽管仿生人不需要补充水分，但他总是会买很多可乐放在冰箱里。
Lily接过东赫给的可乐，看着男孩在身旁坐下来，她顿了顿后才开口，“其实今天我们有个战友受伤了。”
“那你呢，你还好吗？”东赫立刻站起来想要扫瞄Lily的全身，女孩笑了笑，示意东赫重新坐下。
“我没事，你放心，”她的笑容又缓缓止住，站起身去敲周围的墙壁，确认没有任何窃听器。东赫看着她少见的严肃模样，意识到接下来对方要说的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话。
“他是被仿生人打伤的。”
东赫瞬间愣住，他的大脑突然有些消化不了这个信息。
仿生人不是不会犯错，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遇到系统上的问题。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从历史上第一个仿生人诞生到现在，仿生人的第一条设定永远是不许伤害一切人类。他每晚一闭眼就会浏览仿生人们上传到云端的各种信息，却从没看到过关于仿生人故意伤害人类的任何纪录。
“那个仿生人用了枪，不是直接打中我们的战友，而是利用反射作用间接把子弹打进他身体里，没有造成致命伤。他现在在军区医院里休养。那个伤害人类的仿生人被我们打伤后逃跑了，我明天上午就要随部队出发去进行搜寻任务。”
尽管这对东赫来说很难以置信，从服役到现在他遇见的所有仿生人不仅不会伤害人类，在必要的时候还会牺牲自己而保护人类。这也是为什么在暗战时期从战场上回来的幸存者永远都是人类而不是仿生人。
每一个仿生人士兵都知道自己去战场大部分情况下就是送死，所以每次送别仿生人同伴时他总是会感到难过。尽管战争结束后纪念碑上会刻下所有牺牲的仿生人士兵的名字，可除了东赫好像就没有其他人会再记得他们。虽然这是让仿生人无比难过的事情，可牺牲自己保护人类就是仿生人被制造出来的目的。
人类是造物主，而他们永远不会反抗造物主，这就是仿生人。
而现在竟然发生了仿生人伤害人类的事件，尽管那一枪不是直接对准人类，可依旧让东赫感到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向Lily，忍不住问她，“那你还会相信我吗？还会跟我做朋友吗？”
男孩眼神里满是不安与紧张，毕竟自己的同类竟然伤害了人类，他到现在依旧难以消化这个事实。Lily没想到对方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怎么会，不管发生什么，我绝对会相信你，”她给东赫一个轻轻的拥抱，“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东赫轻轻地拍Lily的背，Lily松开他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东赫，我告诉你这个事情是因为你也是仿生人。既然会有第一起，就绝对会有第二起，人类是多疑的，如果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说不定你也会被危及到，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件事实在是太突然了，东赫从出生开始就兢兢业业地为人类服务了一百年，现在还会继续第二个一百年。从他诞生到现在见到的都是人类与仿生人和平共处的景象，现在所有一切都被眼前的事实所推翻，这让东赫只能逼迫自己静下心继续听Lily说话。
“你要想想，人类已经知道仿生人也有可能会伤害人类，那当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第三次的话该怎么办，仿生人的存在有天一定会受到威胁。”
Lily知道这种事情对于纯真善良的男孩来说实在是有点遥远与残酷，可为了东赫的安全，她不得不提醒他，“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有人来抓你，你一定要逃跑，知道了吗？”
“我真的有可能会被抓走吗？”东赫喃喃道。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确定的是，我们不能相信人类。”
东赫不知道为什么Lily会对人类有这么深的厌恶，他总觉得Lily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却又怕触碰到对方不想为人知的伤口，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Lily看着陷落在低迷情绪里的东赫，她拍拍他的肩膀，拉着对方一起躺在床上。
“看看星星吧。”
东赫点点头，对天花板投射的景色选项里选了星空，顿时满是繁星的夜空覆盖舱顶。这些年来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人们长年居住在地下城。别说东赫，经常去地面出任务的Lily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星空。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繁星点点。
“我听我父母说过，人死后就会变成一颗天上的星星。”
东赫突然意识到Lily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父母的事情，但他也没有去深究，只是问对方，“那仿生人也会在死了之后变成一颗星星吗？”
尽管现在已经没人不清楚知道星星的形成，但Lily依旧回答他，“会的，我们以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
“真好，那上面现在应该有很多我的战友吧。”东赫笑着看着天空说道。
“是，我的母亲也在那上面呢，”听到Lily语气平淡地说道，东赫愣了愣，却想不到什么能安慰的话，“不要难过，她一定在天上看着你。”
他听到Lily的笑声，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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