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帝努,醒醒。”他睁开双眼,眼前的男孩戴着红色毛线帽,穿着黑色外套,手上拿着扫雪铲,带着担忧的眼神望向他。
他慢慢开口,“仁俊。”
“还好吗?”仁俊坐在他床边,用手去触碰帝努的额头,“好像没在发烫了。”
“嗯,我觉得好很多了,你要去扫雪吗?”
“对,屋顶上已经积了很厚的雪了,趁现在雪停了我去扫一下。”
帝努点点头从被窝里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再休息一会吗?”
“没关系,我已经不发烫了。”
帝努从床上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全是厚厚的积雪。天空是灰蓝色的,好像比昨天要更蓝一些,雪已经停了,远处矗立着的摩天轮也能清楚地看见。
他穿好厚外套,套上黑色靴子跟着仁俊一起往外走。屋子门口还放着另外两个扫雪铲,围着蓝色围巾的高个男孩从庭院外走进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早,志晟。”
志晟看着帝努拿起一个扫雪铲,开口问道,“哥好点了吗?”
帝努点了点头,“嗯,已经不发烫了。”
仁俊抱着梯子从房子里走出来,帝努帮他把梯子架好,三个人先后爬上房顶,开始用扫雪铲把屋顶的雪扫到地面上,很快地面上就有了厚厚的积雪。志晟扫完雪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房顶跳了下去,整个人陷入厚厚的积雪里,然后从雪里坐起身,全身都变成白色。
然后仁俊也跟着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帝努笑着看着他们,从梯子上慢慢下来再把梯子收好。看着志晟开始用地面上的积雪堆起雪人,他拿出扫帚把屋子门前的雪都扫到一边。志晟熟练地滚出一个大雪球,把它拍实,再滚一个雪球作为雪人的头,在雪球上插上两根树枝作为雪人的手,然后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围在雪人身上。
看着堆好的雪人,仁俊放下扫帚问志晟,“你又堆了个辰乐吗?”
“嗯,好看吗,哥?”志晟笑着看向仁俊。
仁俊笑着点点头,“堆得挺好的。”
志晟轻轻拍雪人的脸,转过头问仁俊,“要不要帮哥堆一个渽民哥?”
仁俊愣了两秒,然后扬起一个微笑,“那你把他也堆得好看点。”
“没问题。”
趁着志晟在专心堆雪的间隙,仁俊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树林,突然有人拍他肩膀,是帝努。他有点担心地看着仁俊,“还好吗?”
“嗯,我没事。”仁俊摇摇头。
“我要去走一圈,”說到这里李帝努明显一顿,“你要顺便去看看他吗?”
每天绕着整个游乐园走一圈是帝努多年来每天都坚持做的事情,确认每个设施都没有问题。尽管现在许多设施因为年代久远而老化了不能再启动,但有些还能用的帝努每天都会开关确认。尽管游乐园已经太久太久都没人类来过,但这个习惯从很久以前就保留了下来。仁俊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点点头,跟志晟打了招呼后就和帝努一起走出庭院。
“这几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更困了些。”
仁俊听着帝努的话,他垂着眼皮努力隐藏自己的担忧,尽管两人都知道这预兆着什么,仁俊依旧抬起头对他说道,“没关系,那就多睡一点。”
“嗯,”帝努笑着点点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可仁俊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两人一起走到旋转木马前,帝努按下开关的设施,霎时间旋转木马上所有灯泡都亮了起来。各种不同颜色的光洒落在雪地里,随着欢快的音乐整个旋转木马开始运转。
在不同颜色的光里,仁俊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也跟着木马一起旋转起来,眼前是坐在木马上的男孩,笑着牵住他的手,温柔地笑着念他的名字,“仁俊。”
“仁俊。”
仁俊回过神来,帝努担心地问他,“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旋转木马突然停了下来,不同色彩的灯也一下就同时熄灭了。帝努重新按下启动键,木马们却依旧一动不动,不知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看着帝努一下子就陷入苦恼的样子,仁俊硬是把自己从回忆里扯出来,他摇摇头,对帝努说,“我没事。”
“要去看看他吗?”
树林在乐园的尽头里。
两人沉默地慢慢走着,离树林越近仁俊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急促。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帝努走在他的前方,他低头看对方一步步在雪里的脚印,想起渽民怕自己在雪地里滑倒,便会在自己前面牵着他的手慢慢走。他也喜欢跟着渽民的脚印一步步往前走,这样两人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怕迷路。
冬天里许多动物都在冬眠,鸟儿们也已飞去了更温暖的地方过冬。偌大的树林不再像夏天一样热闹,高而挺拔的树木依旧保持着暗绿色的青翠。暗绿被雪白点缀,很是漂亮。不管来多少次仁俊也喜欢抬头看看高挺的树木。冬天的风冷冽而锋利,但森林里的风明显柔和下来,一切都变得安静,只能听到两个人脚步踩在雪地里松软的声音。
树林很大,但两人对这里已经不能再熟悉,步伐前后一致地往里走,接着在小石碑前停了下来。小石碑经过仔细打磨,石碑前放着用纸叠成的百合花。仁俊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朵今天早上折好的百合,轻轻地把它放到两个石碑前,一朵给他们曾经的主人,一朵给渽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的石碑,仁俊的眼前忍不住一片模糊,他很快用袖子擦拭自己的泪水,忽然间他听到几声鸟叫,呼吸慢慢平静,抬头看灰蓝色的天空。树林里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小动物们的脚步声。
这个寒冷而雪白的冬天似乎终于要过去了。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不远处的小屋门前出现了两个雪人。庭院里的男孩正坐在雪人旁边,张望着远方,似乎在等着谁回来,看到帝努和仁俊他赶紧对两人挥了挥手,刚想跟仁俊大喊渽民雪人做好就看到仁俊朝这里跑过来,很快地就跑过来给了雪人一个拥抱,再把头上的毛线帽给它戴上,摸了摸雪人的脸。
仁俊做完这一切后转头对坐在雪地里的男孩说道,“谢谢志晟。”
志晟也学着他的样子抱了抱属于自己的那个雪人。
仁俊看着眼前的雪人,本以为半年过去了记忆会模糊一些,可仿生人从不会忘记任何东西,所以他毫无保留地记得所有与渽民相处的瞬间。回忆有时让人很安心,有时也会让人陷入自我折磨,他总是反反覆覆地被回忆牵扯,怎样也逃不过,又庆幸还好自己不会忘。
他们两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那时的天空总是蔚蓝色,他也曾有过把他买回家的父母,他们对他很好,所以现在他依旧会把回忆里的他们叫做父亲和母亲。那时仿生人还很不受欢迎,许多人觉得跟人类相像却不是人类的存在很奇怪且没有任何意义,加上越来越多的仿生人替代了人类的工作。人们开始失业,失去经济来源的他们只能上街乞讨,对来往的仿生人们怒吼推搡。
他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被送回工厂,因为他的手被不知哪个人类踩得折断。对方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推推撞撞难免就会这样,他其实没有很难过,但母亲在他身边不断掉眼泪,跟警察声泪俱下地请求他们一定要查到究竟是谁伤害了自己的儿子。
警察们听了之后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的举止不够像人类吗,还是有什么地方自己做得不够好,他这样问母亲时,母亲抱紧他,告诉他无论自己是怎样的也没关系,他永远会是她的儿子。
现在想来,那份毫无保留的爱与柔软的眼泪教会了他什么是情感,他从固定的程序里逐渐脱离出来,变得与人类越来越相像。他本以为自己会与父母一直在一起,至少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给他们带来幸福。
他至今也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地躲过了那场车祸,作为父母的遗产他无处可去,工厂便开车来回收他,打算把他记忆抹去后再重新卖给别人。
作为为人类服务的仿生人他本应遵从人类的一切要求,可他无法控制地逃跑了,他不想失去任何一点记忆,这是他第一次不想再被人类控制,所以他逃跑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毫无目的地坐着仿生人专车来来回回,最后专车在一个游乐园的门口停下。
他下车打量着眼前偌大的游乐园,这里到处都充满了人类孩子们的欢笑声。他愣愣地站在人群里,别的父母们开心地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游乐园里玩耍,忽然间有什么掉落在他的脸上。他擦了擦,竟然是眼泪。他开始知道难过的感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更像人类了。
可仿生人越像人类似乎越不是好事,那时的人类不希望仿生人们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他们需要的是对命令绝对地服从。他茫然地走在乐园里,像是被主人抛弃的玩偶。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了?跟家人走丢了吗?”
一个模样柔和的男孩对着抬起头的他笑着,他从没见过比对方更漂亮的笑。男孩穿着整齐的白色衣服,手中拿着一堆气球,“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你还好吗?”
本在发愣的他在看到男孩眼睛后立刻逃跑了,对方是仿生人。他知道人类已经下令所有仿生人看到他这个机型就立刻报告给工厂,所以他拼命地跑出了乐园,随意找到堆在门外的纸箱躲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不管怎样也比被人类抓走要好。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是笑闹声渐渐减小,直至消失。整个乐园都安静下来,他沉默地躲在箱子里,正想着自己要不换另一个地方躲藏,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啊。”
他立刻停止模拟出来的呼吸声,然后懊恼地想到,对方只要不是太过落后的机型都是可以扫描到他的。他正想着要不在别人来之前把这个仿生人给打坏吧。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他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对方可是他的同类,正这样想着他听到那个声音继续开口。
“别怕,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在这里的。”
他犹豫几秒,打开箱子慢慢探出头来,“真的吗?”
“嗯,渽民不会撒谎的。”
听到对方的保证后仁俊松了口气,从纸箱扔在一边,拍了拍自己已经有些脏的衣服,然后问对方,“渽民,你是叫渽民吗?”
男孩点点头,两个人沉默了几秒,忽然间男孩笑起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渽民的家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小屋,那时屋子里还很热闹,他们还没走进去,庭院里的老人看见渽民回来了便从摇椅上站起身,杵着拐杖慢慢地走近来问,“渽民,你找到你的朋友了吗?”
“爷爷,我找到了,”渽民丝毫不在意他身上是脏兮兮的,牵着他的手后开心地举起来,“我的朋友在这里。”
仁俊愣愣地看着屋子里慢慢走出来几个跟自己差不多机型相似的仿生人,他们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好奇。渽民牵着他走到老人面前,老人的笑容很柔和,问他叫什么名字。
“仁俊,我的名字叫仁俊。”
爷爷问他是不是跟家人走丢了,他摇摇头,说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了。老人听了之后点点头,问他想不想留在乐园里帮忙,大概就是派派气球,陪小孩玩游戏还有帮人们拍照,还说不喜欢做这些也没关系,他可以教他拉小提琴。
于是他就这样留在乐园的小屋里。他是所有人里最晚来到的,后来他才知道,除了渽民和帝努,自己和志晟还有辰乐都是爷爷先后收留的。他白天在乐园里工作,晚上爷爷会教他和渽民拉小提琴。尽管仿生人不需要睡眠,但他们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床,渐渐地他们建立起属于他们几个的小小的云端,每个夜晚他们都一起遨游在云端里,分享着互相的记忆。
关于渽民的记忆也很简单,他一出厂就直接被送到乐园后的红砖房里,一直都呆在爷爷身边。渽民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在爱里成长的人,性格总是很好很柔软,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让他说多少次都不厌烦。仁俊从没有质疑过渽民的爱是不是真的,更多时候都是在质疑自己。自己对别人的心意是真的吗,是出于程序还是出于感情,要怎么才能肯定它是不是真的呢。
渽民总是会告诉他,“仁俊不是跟我一样都是仿生人吗?你觉得我感受到的是真的,那么你感受到的一切也是真的。”
而他也努力那样去相信了。渽民比自己做得好的地方有很多,大概因为是擅长音乐的仿生人,所以小提琴拉得非常好,不像自己总是要练习很久才能拉好一首曲子。爷爷年轻时是指挥家,很喜欢音乐,所以每个仿生人都有一门自己擅长的乐器。
除了辰乐,辰乐擅长的是唱歌。他至今都对他们几人能组成弦乐四重奏感到很不可思议,就像是魔法一样。爷爷负责指挥他们,大家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合奏。他们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每天在乐园里表演,志晟拉大提琴,帝努是中提琴,而渽民和他是小提琴。
刚开始的合奏总是有人会出错或者跟不上,那时他总是拉着渽民陪他一起练习。他总是会觉得很泄气,因为对自己来说很难的乐句从来都难不倒渽民。他不由自主地问渽民怎么做到的,渽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大概就是不同类型仿生人之间的差距吧。
本来他和渽民的关系只是很不错的好朋友,直到爷爷去世后一切才迅速转变。乐园后继无人,但碍于爷爷的遗嘱,工厂没有来回收他们。只是游乐园的游客越来越少,后来所有人类都搬去了地下城。留在地面的一切都被人类抛弃了,包括他们。
但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几个在一起,只要渽民和他在一起,一切就都没有关系。那天他在练习新的曲子,渽民忽然叫他的名字。
他一抬头男孩的脸就凑过来。淡淡的触感从嘴唇上擦过。他感受到大脑运转的速度都停顿了一下。亲吻是恋人之间才做的事情。他和渽民是恋人吗?他有点疑惑,下一瞬间他开心地笑起来,拉住渽民的手。
“渽民,我们是恋人!”
渽民听了之后抱紧他,又亲了一下他额头,“是的,是恋人。”
关于渽民的回忆他都记得很清楚,从第一份情人间的礼物,那被他放在房间里不舍得戴的情侣手镯,后来每样东西都是一人一份。
渽民很喜欢在树林里散步,他们有时便会一整天都待在树林里,躺在草地上听鸟儿叫声。他们会一起在云端里想像鸟儿柔软漂亮的羽毛滑过树枝,想像他们在蔚蓝天空里一起飞越漂亮的云层,一切都变得很小很小,世界只剩下他与他。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哪怕再长寿的仿生人有一天也会老去,世上的一切都敌不过时间。
刚开始是时不时地发烫,接着是处理器老化而断断续续的休眠,再到内部器官的衰竭,追求与人类完全一样的仿生人最终也会像人类一样死去。渽民与帝努已经陪伴爷爷很久,可渽民躯体老化速度比帝努还要更快,快得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当有一天刚结束休眠的对方从楼梯上摔进仁俊怀里告诉他自己好困的时候,仁俊知道,快到了。
渽民是牵着他的手离开的,除了被买走的辰乐,所有在乐园里工作过的仿生人都来了。帝努沉默地坐在一边,那一天,所有人都听到了渽民的最后一句话。
“仁俊,我爱你,永远都爱你。”
他哭得抬不起头,抱紧渽民说了无数次我也是,感受到对方模拟的呼吸声彻底消失。他瘫坐在床边,颤抖着去吻他,这次渽民没有再睁眼,没有像以前那样黏黏糊糊地再叫一声他的名字。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帝努来告诉他自己已经把渽民放在树林里,就在爷爷的墓旁边。他去了渽民的房间,看到所有东西都放在那没有变,就像是渽民只是出去远行了。
小提琴的琴盒被他放到了床底下再没有拿出来过,因为他们的四重奏永远少了一个人。
仁俊抬起头看向窗外,柔和的风带着树木的味道吹进渽民的房间,他不禁笑了笑。
没有你的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