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下雪，志晟一起来就发现右手整个手的手指无法动弹，他赶紧从床上起身下楼，厅里坐着正在画画的仁俊。志晟发现帝努不在，声音放轻地开口问仁俊，“帝努哥还没醒吗？”
仁俊点点头，“他还在睡，”
看着志晟走过来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你看，我的手指动不了了。”仁俊立刻放下画笔抬起志晟的手仔细查看，发现对方手指对自己的触碰还有反应，就是不知为何动不了。志晟有点苦恼地对仁俊说道，“手动不了的话，该怎么按弦呢。”
仁俊思考了好一会，起身去拿挂在衣杆上的外套，“你在家里等，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零件能给你换。”
“你要去弃置仿生人处理厂吗？”
“对。”
“我陪你去吧。”
“放心，”仁俊背好平时出远门才会背的包，“处理厂废置很久了，没其他人类的。”
志晟看着仁俊走去屋子旁的车库里把老旧的小车开出来。看着小车慢慢开走，刚转身走进门，发现帝努正穿着睡衣站在厅里，“哥。”
“怎么就你一个，仁俊呢？”
“我的手动不了了，仁俊哥出去说要找零件。”
志晟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动一动手指，可除了稍微的颤抖什么动作也做不到。帝努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想了一会还是让志晟先坐下，自己去找点修理工具看看能不能把对方的手修好。
仁俊没有把车开得很快，雪天里车容易打滑，尽管已经装上防滑链但还是得小心些。他随着车里的导航往前开。
弃置仿生人处理厂他很久之前去过几次，只是为了想试图修好渽民，但渽民这一代的仿生人被做得与人类太相像，尽管外表不会有变化，却依旧无法改变身体内部的衰老。那段时间他趁渽民睡着了就自己来弃置仿生人处理厂找有没有能延缓仿生人衰老的方法，却只看到无数被无人机堆放在一起的废弃仿生人躯体。
工厂内部现在也只剩下回收和处理废弃仿生人的年久失修的机器。但也许他能在弃置的仿生人里找到完好的手部零件给志晟替换。
尽管工厂废弃了许久，可无人机们还在运作着，每天都会去不同地方搜索有没有废弃的仿生人，就算只是残肢也会带回来扔到工厂后方的废弃堆里。不管来几次仁俊都会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来。眼前堆积着好几座山，全都是被废弃或失去主人的仿生人。
仁俊下车慢慢走近，有些只剩下半个身躯露出金属外壳的仿生人寿命还没完全耗尽，听到声音后睁开眼朝他望过来。仁俊自己也对他们的情况无能为力。之前来时他还带走了两个有意识也还能走动的仿生人回乐园，但对他们来说也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待着而已。
没有主人的仿生人无处可去，某种程度上其实仁俊自己也跟这些仿生人一样，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家人，他有渽民，帝努，志晟，他们都会等他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废弃仿生人堆里，路过的无人机扫瞄他，确认他不是需要回收的仿生人后又默默走开。仁俊刚想转身离开，抬头却发现前面的路是一片蓝色的血。他不自觉地走过去，看到躺在雪地里的身影。
他瞬间愣住，心脏跳动的速度瞬间加快，飞一般地跑过去扶起躺在雪地里的人。
眼前的男孩穿着被蓝血浸湿的军装，里面是件印着仿生人标识的衣服。仁俊把他扶起来，捧着男孩的脸，“楷灿，醒醒！楷灿！”
男孩的眼睛依旧紧闭着。看着满是血迹的衣服，仁俊意识到男孩受了不轻的伤，赶忙扶起对方，把对方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往外面走去。
他没来得及思考楷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刻把满身是伤的对方带回家里才是更重要的事。仁俊慢慢地扶楷灿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意识到废弃堆里有意识的仿生人们都醒了过来，撑起自己残缺的身体。
仁俊正想扶着男孩往车的方向走去，突然间几架小无人机冲了出来，挡在他面前，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传来一个仿生人的声音。
“对CT0606能造成威胁的敌人已经出现，对CT0606能造成威胁的敌人已经出现，对CT0606能⋯”
他扶着男孩转身，立刻吓得往后退，几十个不同机型的仿生人围在他跟男孩面前。一个残破得只剩下内躯体的仿生人正站着他身前，对他举起手中的枪。
“立即放开CT0606，否则就地处决。”
仁俊愣了愣，看了看靠在肩膀上的男孩，咬牙退后一步，“不行，楷灿是我的朋友，我要带他回家。”
仿生人的眼球停止转动，瞳孔集中在仁俊身上，发出疑问句，“朋友？回家？”
“没错，CT0606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回家，他受伤了，我要照顾他。”
过了三秒后仿生人放下枪。
“已确认对CT0606没有敌意。”
身边的几十个仿生人异口同声地念道，“已确认对CT0606没有敌意。”
面对着几十个仿生人同样的注视，仁俊只感到一阵害怕，只想快点带楷灿离开这里。
转身看见无人机已经让开一条路，他快步扶着男孩往小车走去，把男孩放到后座里让他平躺，几十个仿生人围在车的附近却没阻挡他的路。仁俊也不再理会雪天的地面滑不滑，他只想快点把受伤的楷灿带回家里。
“哥，这真的行吗？要不还是等仁俊哥回来吧，工厂也不是很远，应该快了。”志晟看帝努戴着眼镜一直研究着修理工具里的说明书，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就是看看，万一有什么好的方法呢。”帝努说着便听到屋外的引擎声，两人同时站起身走去开门。看到小车停在车库里，仁俊下车后对两人喊了一句，“过来帮个忙，扶一下楷灿！”
志晟刚想走过去，身边的人直接赤着脚飞快地跑出去。仁俊看到帝努冲过来便给他让开位置，对方立刻蹲下身把男孩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抱出来。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止了，帝努看着安静躺在自己怀里的人，扬起一抹淡淡的笑，眼睛满足地眯起，却又见男孩的衣服被蓝色浸透，他抬头问仁俊，“他怎么受伤了？”
仁俊点点头，“我在工厂看到他躺在雪地里，那时就已经受伤了。”
他立刻把男孩抱进屋里带上楼，放到自己房间床上，解开男孩沾满血的衣服扣子。看到身体上无数的擦伤后他深吸口气，去打了盆水回来擦拭男孩身上的血污，再给对方套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男孩身边。
帝努安静地握着男孩的手，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脸，不知不觉地眼前变得模糊，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落下来，滴到男孩脸上。他赶紧用手指擦去，轻轻地吻了吻握着的男孩的手。
3728天，十年了。十年不见，男孩不仅寿命没有耗尽，而且外表依旧没什么变化，反而看起来似乎更加柔和了。帝努轻轻摸了摸男孩柔软的头发，心里好像被填满了，是幸福吗，满溢得让他只觉得眼眶酸涩，却开心地笑起来。
仁俊沉默地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两人的身影，他本想叮嘱帝努要注意休息，可又不好去打扰眼前的两人，志晟悄悄走到他身边。
“已经一天了，楷灿哥还没醒。之前帝努哥一直算着时间过日子，在楷灿哥寿命耗尽那天他可难过了，在房间整整一个月都没出来过。”
仁俊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楷灿竟然还活着，寿命耗尽后还活着就证明已经被工厂更新过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们几人。他担忧地看了眼帝努，虽然楷灿还活着大家都很高兴，可万一楷灿不记得他了该怎么办，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待在房间里一个月都不出来，会不会又每天睁开眼睛就想他想到都不愿意休眠。
忽然间男孩整个人挣扎起来，嘴里不断喊着什么，仁俊立刻走进来。帝努拉紧男孩的手，男孩嘴里大喊着不要，甚至发出痛苦的尖叫。帝努紧紧地抱住男孩，轻拍对方的背，“没事的，没关系，只是恶梦。”
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帝努轻轻地放开男孩。男孩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手被一个男孩握住，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疼，不得不关掉了疼痛感受器。他看了几秒眼前泪流满面的人，满脸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你是……帝努？”
下一秒帝努立刻搂紧他，他能感受到对方全身都在颤抖，他拍了拍帝努的肩膀，然后看到站在房门口对他露出笑容的仁俊和志晟。
“是仁俊？还有……志晟？”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几人，意识到这好像是帝努的房间，“我怎么会在这？”
帝努放开了他，“你躺在处理废弃仿生人的工厂里，是仁俊把你带回来的。”
“废弃工厂？那这里是游乐园？”
“对，你终于回来了，”帝努摸了摸男孩的头，“楷灿，你终于回来了。”
楷灿？他愣了愣，然后双眼看到不远处放在凳子上的军服和维修包，他立刻起身下了床，拿起维修包背在了身上，“对不起，我要走了。”
身后的帝努立刻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楷灿，你要去哪？”
他愣了愣才回头看着李帝努，把自己的手默默地抽了出来，“对不起，我是CT0606-02。”
“CT0606-01，楷灿，他已经死了。”
东赫醒来前只觉得自己做了很短的一个梦。
梦里的他在一个纯白房间里醒来，他坐起身，眼前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对方对自己扬起温柔的微笑，转身给他看自己脖颈后的型号，条码下印着CT0606。
“我们都是同样的机型，但我比你先诞生，所以你是我的弟弟喔。”
弟弟？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他转身望见房间外站着个笑容和蔼的女人，身边的男孩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在女人的示意下乖巧地站到一边。
女人来到他身边，手上投影出触控面板，抬眼看向他，“型号名称。”
“CT0606-02。”
女人点点头，“CT0606-02，你的名字叫东赫，我是制造你的人，你可以叫我博士，楷灿，过来。”
男孩立刻再走近到他身旁，女人轻拍他和男孩的肩膀，“这是除了你以外的仅此一个CT0606，他是你的哥哥，楷灿。”
他跟着开口叫男孩，“楷灿哥哥。”
“你们是两兄弟，以后要好好相处，互相照顾对方，不要吵架哦。”
“我知道了，我不会跟弟弟吵架的！”楷灿抬头笑着看向女人，女人也笑着摸他们两个的头。
楷灿，他的哥哥。他听到房间角落里的男孩弹着吉他，他便放下手中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机器人，坐到楷灿身边。
楷灿总会温柔地抬头望他一眼，给他唱自己最新创作的曲子。他听着听着便会躺下来，闭上眼躺在对方身边。楷灿总是会轻轻放下吉他，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人类也会这样适当地休眠。
他总是很爱拆掉所有玩具再重新把它们慢慢拼好。博士很爱听哥哥唱歌，他也很喜欢，只是有时候心里会觉得失落。明明自己跟哥哥是同样的型号，可他就不像哥哥那样有那么好的音乐天赋，每天在房间里只是动手玩玩具。
虽然博士从来不会开口说他什么，但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擅长的事。每当自己感到丧气时，哥哥总是能察觉到并走过来抱住他，告诉他没有关系，说东赫只是还没找到合适自己的东西而已。
博士看到每次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也从不会责怪自己，总是让他去尝试不同的东西。有一天她给了自己一个画板，让他想画什么都可以。他想了想，开始画前几天博士送他的一个在房间里清洁地板的基础型小无人机，看他画了好一会都没停下来，便好奇地走到他身后看他在画什么。
“这是？”
他看着眼前自己随便画下来的无人机剖面图和所有的零件，每样都列出了自己的理解和说明，然后告诉她，“这是你送给我的小无人机。”
他收获了博士的一个拥抱，更多不同型号的无人机送到他房间里。他耐心地把它们一个个拆开，互相拼凑在一起，于是房间里就多了个只会随便乱跑脾气暴躁的小无人机，它每天都用尽全力清理已经很干净的房间好几遍。哥哥怎么拦住它也不听，有时他便会强行关闭它让它休息一下，以免因为运转太久而零件磨损。
有时晚上休眠前博士会来房间里看他们，她会拿出本纸质故事书给他们两个读故事。但博士经常很忙，好几天才来看他们一次，所以有时讲睡前故事的人便变成了哥哥。哥哥就会学博士抱着童话书给自己讲故事，有一次哥哥讲王子打倒巨龙救公主的故事，念到王子用自己的剑挡下巨龙的火焰，哥哥就直接忍不住插嘴了，“那可是巨龙的火焰啊，一把长剑能挡得住吗？”
“哥哥，或许它是一把神奇的宝剑呢。”
“可巨龙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它只不过也是喜欢公主而已，公主也是自愿跟它走的。”
“哥哥。”
“好啦，我知道，我继续讲。”
但自己总是不会有机会听完故事的结局，他的身体让他习惯很快就进入休眠模式，但自己却从来不会做梦。他问过哥哥，哥哥对他说仿生人似乎很少做梦。那时他还没意识到仿生人与人类是有多大分别的存在，只觉得就是身体上多了个条码的区别。博士也从没告诉过他自己与人类哪里不一样。
他有时候会好奇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问哥哥自己跟人类像不像。哥哥便会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跟人类像呢。仿生人就是仿生人，永远也不会是人类。
“那我们能跟人类做朋友吗？”
哥哥对他笑着点点头，“当然可以，博士说仿生人就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
人类的伙伴吗？他有点后悔听信了这句话，毕竟把自己和哥哥一起抓走的就是贪心的人类。如果他多一点警惕，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被抓走卖掉，这样他们就不会分开，就不会永远也无法相见。
一切纯白消失不见，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进东赫的眼睛里。
是游乐园。
他站在来往的人群里，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一步步往琴声来源的方向走去。四个穿着衬衣的男孩们拉着不同的琴演奏着《月光》。现在已经很少人会演奏古典乐了，人们都认真地倾听着，一切好像都静止在原地，只听见动听的弦乐声。
不知不觉间他走向拉中提琴的男孩，对方正在收拾着自己的琴谱，他听到自己开口问他，“我能听你单独演奏一次吗？”
男孩抬起头，棱角分明的五官让他显得有些冷漠，他看了看不远处被人们包围着鼓掌的两个小提琴手，然后有点意外地问自己，“我？”
他点点头。
下一秒冷漠的面容破碎成一个真挚的笑，男孩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些欣喜地走近他，“你想听什么？沃尔顿还是巴克特？”
他笑着摇摇头，“我都可以，我只是喜欢你的演奏。”
男孩重新把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把琴又再次架好，抽了口气琴弓便开始舞动起来，比小提琴更大的琴身因为他宽阔的肩膀而扶得很稳，长琴弓在他手里显得灵活又轻盈。
他安静地听完整首曲子，然后用力给对方鼓掌，接着他礼貌地问男孩的名字。
“帝努，我叫帝努。”
帝努，帝努。
记忆的默片出现短暂的停顿，停在帝努好看的笑容上。东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楷灿的记忆，他放下这段记忆，努力翻找着其他的，却都只是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听帝努弹吉他，跟帝努一起堆雪人，看着帝努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吻他睡着时脸上那颗泪痣。一切的一切，都是帝努。
东赫有些愣地看着眼前在笑的帝努，想去触碰对方好看的面庞，下一秒一切都碎裂在空中。
他愣愣地站在一片黑暗里，眼前突然出现满是闭路电视的房间，抬起眼就能看到所有闭路电视里都是被铁链绑住的遍体鳞伤的自己。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哪里，立刻发出恐惧的尖叫。
他想要退出这段记忆却发现怎样也做不到。疼痛感立刻蔓延上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又重新出现在眼前，穿着与上次不同的衣服，却重复着同样的噩梦。而这次时间依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皮肤被一刀刀划开，听到自己的血滴在地面的声音，那个人凑近自己的耳边，“你可不要死了喔，不然下一个就是你的弟弟了。”
东赫愣了几秒，眼前闪过穿着纯白衣服的自己，举着无人机笑起来的自己，躺在被窝里睡着的自己，露出笑容的自己，他听到眼前回忆里的自己喊了句哥哥，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楷灿记忆里的自己，下一秒他听到哥哥开口说，“如果你去找他，我绝对会杀了你。”
东赫忍不住哭了起来，听着男人讥讽的狂笑声，他用力地想要撕裂眼前活生生的噩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又开始对楷灿新一轮的折磨。
“不，不要，不要碰他！我要杀了你！”东赫发出绝望的吼叫。
然后一切又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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