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len

*娜灿 笃立方友情向
*文名取自psycho-pass的ed《Fallen》
*psycho-pass au

0.
这本该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

如果不是在回警署路上接到毒品交易线报的话,此刻罗渽民已经坐在茶餐厅望着李帝努喝热鲜奶的同时抿几口甜到腻的冻奶茶,毕竟平时他不能独自随意出门,在上班时间想做些什么都必须由身为监视官的李帝努陪同。

讲得好听是陪同,讲直白点就是随行监视,不过罗渽民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与想法,李帝努也早就习惯他那副自从降为执行官后就任由身后洪水滔天的模样。这样算下来他们共事已好几年,互相早已习惯对方的办事风格与节奏。李帝努为人正直,到现在也还不太擅长狠戾阴毒那一套,身为执行官的罗渽民总是会在无人意想到的情况下动手并主动解决所有威胁。等职责为调遣及监视罗渽民的李帝努赶到现场往往只能见到全身是血的罗渽民与被武器解决后满地的碎尸块。

按理来说这单毒品交易应该交给新界南管,但刚忙完上个案件的两人在回总局路上恰巧收到线报,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立刻拐进通往码头的岔道。下了车的罗渽民难得收起那种平时对一切毫不上心的懒散模样,沉默地从车尾厢里拿起那把不知杀过多少同类的主宰者,扫视一切事物的双眼深沉又黯然,目光如同死寂的湖泊,再沉的石子落进去也只会被湖面无声地吞没。

两人收到内部发来的码头平面图,眼神交汇几秒后两人便决定分开行动。李帝努蹲守在楼内角落估算等待交易一方的人数,罗渽民去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另一方的船靠近码头。

李帝努守在角落里,看到参与这场交易的其中一方人数众多,有的人握着社会上已禁用多年的装着合金制子弹的枪枝。这种以前在黑市里十分流行的枪械早就因政府多年前开始实行的严厉管制而几乎消失不见,现在大部分时候已很少见到。除了身负维稳责任的军装部队会配备以外,其他警察用的是外表类似枪械名为主宰者的特殊武器。李帝努看出来自己这边的交易一方大概都不是什么小角色,他躲藏的位置离站在中间的毒贩们有些远,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熟人。

罗渽民则躲在码头旁的一个货柜箱后,他看到几艘改装过后速度极快的小船驶到岸边,只有中间是一艘纯白色的游艇,他挑起一点嘴角,看来今天碰上了条大鱼。他认真数了数,发现这一方拿枪的人并不多。比起以前见过的许多嚣张的亚洲面孔毒贩,眼前大部分都是肤色较黑一看就是来自南亚地区的人。他们搬运着一个又一个箱子下船,他眼看所有在小船上的人都上了岸,而那艘游艇还依旧平静地停泊在原地,不见任何人出来的身影。

等了几秒罗渽民也不见游艇上有人下来便摸上自己腰间的武器,这种造型酷似枪械的武器被人们称为主宰者。只要用它瞄准人就能检测对方的精神指数,瞄准指数正常的普通人时主宰者会自动锁定板机,只有遇到指数超过普通数值有着潜在犯罪动机的人类时主宰者才会瞬间启动。罗渽民这辈子还没用过毒贩手上那种无论谁使用都能造成巨大伤害的枪械,被他使用多年的主宰者已经足以解决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罪犯。

他眼看着十几个人提货走进大楼,压低声音隔着耳机提醒李帝努,对面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回应。此时李帝努还蹲在后楼梯的角落,躲在大楼里看清形势的第一秒他就已经向总部请求了支援,冲锋队和PTU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对方人数太多,他们目前能做的就是蹲守现场等待后援。

两方毒贩们对彼此的态度都很淡漠,亚洲面孔较多的一方几乎每人都手里有枪,南亚地区面孔占多数的这一方除了棍棒长刀外几乎没有携带其他武器。李帝努皱了皱眉,毒品交易不管是为自保还是镇场毒贩们一般都会随身携带有足够杀伤力的武器,这有点不太寻常。李帝努的内心莫名地有些不安,在亚洲人的监视下另一边的南亚人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袋装的白色粉末。几个亚洲人上前验货,一切看起来进行得很顺利。李帝努摇摇头努力想摆脱那种不安感,向罗渽民低声告知自己这边的情况,“这边交易很顺利,也许PTU赶到之前交易就要结束了。”

对面立刻传来罗渽民低声的回应,“来码头的船里有艘游艇,里面有人藏着一直没下来,可能是哪条从外面回来的大鱼也讲不定。”

这个城市已经很久没这么大规模的毒品交易了,机会难得,罗渽民正想起身赶去李帝努那边,就在他站起来那瞬间,游艇上突然走出来一个身影。罗渽民的主宰者立即对准游艇上的人,在对方双眼看上来的那瞬间,罗渽民迅速按下扳机。

“检测到对方精神指数低于60,处于正常数值,非潜在犯罪者,锁定扳机。”

此时耳机边传来了李帝努的声音。

“渽民。”

游艇上的人看见罗渽民后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黑色东西,甚至朝持着主宰者的罗渽民悠然地挥了挥手,罗渽民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按下黑色东西上的按钮。

“渽民,你到了⋯”

下一刻李帝努说了什么罗渽民已经听不见了。

不远处的大楼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大楼的碎片四处横飞,烟雾与火海在呼吸间肆意蔓延开来,像是要连蓝色的天空一起燃烧。罗渽民看着白色游艇在扭曲的空气里迅速离开码头,他朝大楼方向狂奔而去,任由高温和烟雾淹没他的身躯。就在他即将冲进被火海吞没的大楼的那一瞬间,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他死死抵抗着眼前穿着军装的同僚,下一刻就被对方握住的主宰者抵住背后。

麻醉枪模式下的主宰者一瞬间打中了他的身体,沉重的压迫感让他整个人迅速陷落进黑暗里。

他只来得及开口大喊了一声。

李帝努。

1.
这是罗渽民被关在这个房间的第三天。

被关进来第一天同僚就跟他确认了李帝努的死讯。对方的尸体被烧焦大半,化成炭的手紧紧握着破碎的主宰者,听现场的人讲起发现尸体那刻对方的眼睛不甘心地睁大著,还得在场的其他同僚帮对方盖上眼皮。

李帝努临死前都睁大著眼睛在等自己,想到这里罗渽民轻轻放下看过无数次的死亡报告。身为同队监视官的黄仁俊短暂地跟他见了面后又匆忙离开,对方说的话罗渽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得黄仁俊望过来时那双微红的眼睛。

罗渽民知道自己被关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的监视官李帝努死了。

自从这座城市正式启动希比拉系统的那天起,每个活着的人类都在系统管控下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指数。身为警察要做的便是使用能检测出人们精神数值类似于枪械的武器——主宰者,以此来逮捕指数超过正常值被检测到有犯罪可能性的人,从而确保社会的稳定与安全。

按理来说逮捕犯人的都应是精神指数处于正常值像李帝努那样充满正义感的警察,可总有些肮脏的事需要交给处于黑暗中的人来处理。罗渽民所在的这支总部队伍人数有七人,其中一半是精神指数超过正常值的潜在犯罪者,却因被系统判定有抓捕同类犯罪者才能而被选为警务处的执行官,而剩下另一半则是负责监查与对执行官下达命令的监视官。

身为一个精神指数长期不在正常数值的执行官,自己的监视官死了三天都没掉一滴眼泪,加上这次事件又出现了警署内部一直盯着的拥有特殊体质的人物,如果罗渽民是上头也绝不可能轻易把这样的执行官放走。

罗渽民盯着眼前的死亡报告,报告上来来去去都是那简短的几行字,他看着相片上的李帝努入职那年的灿烂笑脸,把手上的纸张放到一旁,平静地跟外面的同僚要了纸笔写起这次的案件报告。他没有隐瞒任何事实,也绝不会忘记主宰者在对准有犯罪意图的毒贩的瞬间可希比拉系统依旧判定对方精神指数处于正常数值,甚至让主宰者锁定扳机以致于罗渽民错过裁决对方的机会。

主宰者在面对数值不高的潜在罪犯时只会启动麻醉枪模式,只有犯罪数值极高的犯罪分子才会让主宰者启动随意处决模式,能瞬间让对方变成一地的尸体碎块。而希比拉系统的判定一向精确得可怕,只要经过扫描就能知道每个人的精神指数与擅长之处,甚至能为不同的人匹配出合适的职业,可以说是现代社会稳定的根基。

而那种犯下诸多恶劣罪行但精神指数依旧处于正常值的犯罪者在警署上层内部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做“免罪体质者”。大部分普通同僚别说遇到免罪体质者,甚至几乎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因为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实在太过少见。但这已经不是身为普通执行官的罗渽民第一次碰到免罪体质者,想到这他无端地回忆起自己曾经遇见过的某个男孩因无法肯定是否“免罪体质者”而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由于拥有免罪体质者的人数实在太过稀少,至今为止所有关于免罪体质者的信息都属于保密资料。如果让市民们知道“免罪体质者”的存在,那势必会引起人们的不安与对希比拉系统的不信任。罗渽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运气,算上这个毒贩这已经是他遇见的第二个免罪体质者。多年来被上面要求什么也不能往外讲的他已经能猜到自己手上这份报告在上层传阅完后大概率就会消失不见,而媒体新闻上只会出现类似“在扫毒行动中一名警察英勇殉职”这样的标题,李帝努的名字和照片会出现在新闻标题下的第一行。

罗渽民几年前一入警校没多久就与李帝努熟识了,当时精神指数稳定的他与李帝努同时入职成为同一部门的监视官,直到某件案子发生后罗渽民的犯罪指数迅速上升。有段时间他的犯罪指数甚至高到被主宰者瞄准就会启动致命处决模式的地步,不久后指数重新不断下跌,而后才被警署内部重新发掘成为执行官,而与罗渽民合作的监视官便是李帝努。

这几年来警务处一直缺乏足够的人手。有人曾说过,如果一个人凝望及沉溺于黑暗太久也许便会被黑暗所吞噬。社会一直以来都对警察这份职业持有许多怀疑的声音,不少人认为如果从事这份职业接触的罪案越多精神指数的颜色便越容易浑浊,甚至流传着有可能会因此而变成潜在犯罪者的传闻。

罗渽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其中一个实例,他也习惯了自己总会被其他同僚在背后窃窃私语。有人说他用主宰者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明明罪犯与自己是同类却丝毫不手软,甚至有人传言他每杀完一个人后都会践踏对方破碎的尸体。虽然大部分传闻听起来实在夸张,但有一小部分确实是事实。

而罗渽民根本懒得理会。但李帝努却总是比他本人还要在意。李帝努性格一向温和,但罗渽民总会时不时就见到对方紧皱着眉头从同事们闲聊着的茶水间走出来,他一看就知道对方大概又听到了那些已经让自己耳朵都要起茧的传言。那些话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觉得罗渽民这种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怎么杀人的怪物怎么配跟监视官同样拥有肩上的警徽。

但在总部里只要是交给罗渽民和李帝努的任务他们两人都会以不可思议的极高效率去完成,每次任务大部分时候是罗渽民负责捕猎,他也因此被称为总部最出色的“猎犬”,但如果没有心细谨慎的李帝努在后方提醒,罗渽民偶尔也会不经意掉入危险的陷阱中。就连他们队伍里的另一对搭档——黄仁俊和朴志晟也会忍不住感叹李帝努的能力和罗渽民的无情。一直以来他们两人的合作都没出过任何差错,直到这次,而罗渽民再也没机会弥补这次的过错了。

说实话他其实更想跟李帝努一起死在那场爆炸里,罗渽民成为警察后早就没考虑其他道路的打算,而李帝努是他这辈子除了父亲以外最熟悉的人。多年来的相处使他们无比了解对方的想法与做事风格,这也是为何他们办事效率这么高的原因之一。

在警署打滚摸爬多年的罗渽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需要时刻远离的危险存在,毕竟他是个曾被系统判定为可即刻随意处决的罪犯。他清楚地明白以后自己就算还能留在警署里工作也基本不会有人愿意做他的监视官。只有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的李帝努不会在意他的一切,李帝努一直愿意接纳他的肮脏和残忍,甚至是他隐藏得很好的那点脆弱。

罗渽民身体往后靠在冰冷的金属凳上,他稍微抬起头,一种无法朝外挥散的沉重的心情挤压着胸腔,让他忍不住轻轻抽气,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此刻的他无力再去抵抗这种名为悲伤的情绪,任由这阵酸涩感蔓延开来,然后轻轻闭上眼睛。下一刻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睁开双眼便看见面色晦暗的黄仁俊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走吧,出殡仪式要开始了。”

罗渽民起身接过黄仁俊给自己准备的白色花朵胸针和黑色领带,他去洗手间洗了洗脸,好让两晚没睡的自己显得精神些。两人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黄仁俊走在他旁边,“志晟他们已经先出发了,我们到的时候应该赶得上出殡仪式,”说着的时候黄仁俊把一个没合上的纸箱放到罗渽民怀里。罗渽民往里一看便见到以往放在李帝努桌上与自己的合影,跟其他属于对方的个人物品整齐地放在一起,想来黄仁俊也花了好些时间来整理。

“等仪式结束就交给他父母吧。”

两人赶到墓地时同袍们已经扶着灵柩去过了殉职现场,人们随行到下葬地的不远处,人群里大部分都是罗渽民熟悉的面孔。他的眼神掠过处长和其他几个警司便看到站在最前方一身黑衣的李帝努父母。

罗渽民顿了几秒又把眼神移回到被托着的灵柩,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李帝努的尸体此刻安然地躺在里面。入职的七年来李帝努除了规定的有薪假期以外几乎从未请过假,多年来的兢兢业业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罗渽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毒贩按下爆炸键前的狂妄笑容。

灰蒙而满是乌云的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神父身着黑袍捧着圣经在念悼词,几位同袍给李帝努父母撑起黑色的伞。几年前罗渽民见到李帝努父母两人的时候对自己都是满面笑容,如今两人悲痛的模样映入罗渽民的视线,风雨中女人的面色更显憔悴。罗渽民沉默地看着放置李帝努躯体的灵柩被放入墓碑前的泥土坑里。

仪式结束后罗渽民在墓地的长凳上坐着,也不在乎雨滴淋湿他发皱的黑色上衣,他把手上的纸箱合好后便坐在那等着问候李帝努父母的人们渐渐离开,到最后墓地里只剩下站在不远处的黄仁俊还有他。

见到最后一个问候李帝努父母的人终于离去,罗渽民在五年后终于有机会重新走到他们面前。自成为执行官后他就再没机会去李帝努家做客。谁能想到五年后的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罗渽民看着男人女人见到自己有些错愕后又不免感到悲伤的面容,而女人直接抱住了他。他扬起一丝礼貌的微笑,然后感受到自己的肩膀逐渐被沾湿,他空出一只手轻轻安抚女人的脊背。

过了一会对方的情绪大概是平静了些,便放开了罗渽民。罗渽民把手里的箱子放到站在一旁的男人手中,男人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后长叹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罗渽民投来感激的目光。罗渽民明白对方不仅是感谢他送来这些遗物,也是在同时感谢多年来他都守在了李帝努身旁。此刻罗渽民说不出任何好听的话,再动听的安慰也无法抚平三人心中的空洞。女人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他,“这些年你是不是也吃了很多苦?”

罗渽民想李帝努应该没跟父母提过自己会成为执行官的原因,执行官一直都是奔波于前线的工作,经常处于比监视官要更危险的境况中。而且不管立下多少功劳都依旧会被冠上潜在犯这个名号,所以李帝努父母对于罗渽民的境遇自然带着惋惜和遗憾。作为当年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落到这样的下场总会让他人听了都不由得叹惜。

罗渽民微笑着摇头,他不想提起自己那浸满脏污鲜血的工作。他的母亲死得早,身为警察的父亲也死于毒贩枪下。李帝努的父母多年来一直待自己很好,罗渽民不想让两人失去李帝努后又要分心来担忧自己,礼貌地问候一番后便跟他们互相拥抱和道别。

看着两人在司机的护送下上了黑色轿车后黄仁俊才走到罗渽民身边。罗渽民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为执行官并不能单独行动,身为同队监视官的黄仁俊便一直在等他。他向来都不对熟悉的队友抱持显得生疏的礼貌态度,在走去坐车的路上问走在他旁边的黄仁俊。

“喝不喝下午茶?”

等两人吃完东西打起精神回到办公室时罗渽民便收到自己从今天起即刻放假的通知,什么时候回来还是未知数。罗渽民明白如今的他失去属于自己的监视官后便再也没有能执行任务的机会。执行官的唯一职责就是听命于监视官并共同合作,失去监视官的他如同被绑上铁链的猎犬,没有猎人的带领便只能被囚禁于牢笼中。而他明白没有人会随意选择成为他的监视官,因为没人会放心把自己的命交到他这种亡命之徒手上。

罗渽民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此刻李帝努的办公桌上属于对方的个人物品都已清空,只有一张放置在相框里的李帝努笑着的照片及一扎白色花束。罗渽民把自己回警署前路过花店买的花束也放在桌上,与黄仁俊他们打了招呼便走出了办公室,出去时两个手里捧着白花的同僚与他擦身而过。

罗渽民扬起一点嘴角。

起码大家都会记得你。

2.
不用上班的执行官空闲时间必须待在宿舍,要经过申请并得到允许后才能有出门的机会。罗渽民网购了许多新的数独书用来打发时间,可假放到第三天时便被上面下令第二天就回来上班。等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黄仁俊的那个瞬间便确定自己这次行动的拍档就是对方。

走出办公室时罗渽民看了眼坐在桌前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与黄仁俊离开的朴志晟,“那志晟跟谁一起?”

“有个新来的监视官正在来的路上,我只是你的暂时搭档,之后新来的那位有可能会成为你新的监视官。”

罗渽民打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系上安全带,挑眉表示些微的惊讶,“新人?”

警署里那些经验丰富的同事都没一个愿意做他的搭档,而罗渽民也没空去将就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行动时他向来以捉捕犯人为先,没人会想在行动关键时刻因为搭档是新人而出现任何问题。对于上面竟然放心把自己交给一个新人来管的这个事实让罗渽民感到十分奇怪,但身为下属的自己没资格反对上面的决定。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那希望他不会很快就死掉吧。”

黄仁俊的手一下握紧方向盘,要不是他们是多年队友且早就习惯罗渽民的个性,听完这话黄仁俊大概会立刻向上司汇报罗渽民的危险发言。罗渽民察觉到黄仁俊的眼神后终于是露出一个有点温度的笑,然后把这句话当成玩笑般轻轻抛掉。

等两人到达现场时整栋唐楼已被警戒线封锁,许多围观的路人被负责封锁现场的同僚们劝散。罗渽民穿着浅色的便服,披着黑色制服外套,一下车便引来好几个人的注意,特别是某几个打过几次照面的别区同僚,稍微走近些还能听到“总部最恐怖的猎犬”“监视官殉职了”之类的话语,然后几个人察觉到罗渽民的靠近便立刻散开。

黄仁俊一脸平静地从车尾厢拿出主宰者,脑海里的声音即刻响起,“携带型心里诊断镇压执行系统——主宰者,正式启动。用户认证——黄仁俊监视官,所属警署总部,确认使用许可。”拎起主宰者后黄仁俊才终于抬起眼跟着罗渽民扫了扫那几个人,“你依旧还是这么受欢迎。”

毕竟他们两个都来自破案效率最高的警察总部,罗渽民是潜在犯,除了同队搭档以外不会与其他警察有机会过多接近,无意中便被浇上一层神秘的距离感。外表好看杀人不眨眼性格又极为恶劣的执行官会成为他人闲聊八卦的话题也并不奇怪,而且罗渽民这种人的存在说得好听是协助监视官抓捕犯人,实际上则是顶着“执行官”这三个字合法处决那些与他一样的同类罢了。

罗渽民扫了黄仁俊一眼,难得露出无奈的笑,“做我的监视官会更受欢迎的。”

黄仁俊立刻想起每次跨区任务完成后总是被新人们围着根本走不开便只能无奈地微笑应对的李帝努。解决这种情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罗渽民等得不耐烦就下车走过去。女孩们一看到面无表情的罗渽民就立刻跑得远远的,只留下笑着对她们挥手一脸温柔的李帝努。罗渽民虽然脾气差但不会把情绪发在几个女孩子身上,每当看到罗渽民那种没地方发脾气只能自己忍住的憋屈模样黄仁俊就觉得好笑。

同队的大家一起行动说笑的场景彷佛还发生在昨天,黄仁俊再次看了几眼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僚,正想开口骂人但被罗渽民拍了拍肩膀。

“专心。”

黄仁俊收回望向那几人的眼神,管理现场的两个同僚这时走了过来,黄仁俊走在前面展示委任证,罗渽民沉默地跟在身后,其中一人打量黄仁俊几眼然后便同他们两人解释起现场情况。

报案的是一个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听到隔壁屋子一对男女的争吵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便吓得立刻打电话报警,报完案后才发现隔壁屋子已经重新变得安静,接着便被破门而入的罪犯绑走。罪犯还没来得及离开唐楼警察就已经赶到,因为罪犯挟持着人质所以目前的情况陷入了僵局。

听完情况描述的罗渽民有点疑惑,但看着身为监视官的黄仁俊一脸严肃地思考着的模样便没开口,了解完情况的黄仁俊顿了几秒便示意罗渽民跟自己一起上去。罗渽民一路跟着监视官,在靠近目标地点前他还是把自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这种情况不应该直接找谈判组和EU吗?”

黄仁俊轻轻摇头,“犯罪者拒绝与谈判专家有过多交流,屋子里洒满了汽油,同时他手上有打火机,”说到这里黄仁俊顿了顿,“然后他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

罗渽民翻出左手看着手表上投影出来的犯罪者资料,他突然想起黄仁俊调来总部之前就是谈判组的,瞬间明白楼下刚刚那两个同僚为何从见到他们起就一直打量黄仁俊,原来黄仁俊才是这次行动中真正的“谈判专家”。

黄仁俊拐弯前面色平静地把手中的主宰者交给罗渽民,“找个位置随机应变。狙击手在窗户对面,消防员在你身后待命,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优先保护人质。”

罗渽民与黄仁俊合作的机会远不如跟李帝努多,身为执行官的他全程听从对方的命令,沉默地点头后拿过黄仁俊手中的主宰者。

黄仁俊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犯罪者明显一怔,黄仁俊举起没有武器的双手,目光扫过地上全身是血动也不动的女人,又望向眼前一手挟持人质一手举着打火机的男人。

“仁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是警察?”

看着昔日大学好友如此狼狈的模样,黄仁俊走前一步,对方立刻大喊让他不要过来,不然就烧掉整间屋子。黄仁俊停在原地,用柔和的声音告诉对方不用紧张,“我只是负责来与你进行和解沟通的,我身上现在什么也没有,不信的话你可以过来检查。”说到这黄仁俊举起自己的双手,制服外套随着他抬手露出了没有任何武器别着的腰间。此刻黄仁俊能看清窗外对面的屋里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他看着眼前的人,又轻轻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动!不准动!”对方立刻激动地大喊,手中的打火机火光摇曳。

蹲在门外的罗渽民握紧手上的两把主宰者。

“因为这块地砖上没有淋到汽油,”黄仁俊平时说话本就柔和,现在又把声音放轻几分,“我也会害怕的,阿成,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冲动?”

被昔日亲近的人叫了名字后对方一直高度紧张的情绪似乎终于松动,黄仁俊看着眼前的人开始放声哭泣,“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她说再也不喜欢我⋯不然我也不会⋯!”

“我知道,阿成,现在已经有一个无辜的女孩死掉了,你可不可以停手?”接着黄仁俊的视线投向地上的尸体,“是不是小敏?我可不可以看下她?”

眼见黄仁俊的目光诚恳,对方的情绪更加崩溃,“小敏她背叛我,要同我分手,她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是她逼我的!”

黄仁俊满脸可惜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女孩身旁,手指伸去女孩的鼻下,下一刻他面露喜色地朝对方喊道,“小敏还有呼吸!她还没死!”

对方愣了愣,犹豫几秒后还是稍微放开了挟持着的女孩。在他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枪击声立刻响起,男人一瞬间破碎成满地的尸块。

黄仁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身体碎了满地只剩下半张脸的昔日好友,迈步走近窗边便看到朝自己这边笑着挥手的朴志晟和一个陌生面孔,如果没猜错对方应该就是新来的监视官。看着那个陌生面孔一脸震撼地望向这里的模样,黄仁俊不禁无奈地抿嘴,果然是新人啊。然后他没再看一眼地上的尸块,径直走去安慰身为人质的女孩。

罗渽民一进来便瞄准人质确认对方精神指数仍处于正常数值,然后对身旁的同僚示意救护人员可以行动。他走到躺在地面上全身是血的女孩身旁,想要给对方做个简单的急救,一摸上去却发现对方的体温都已经消失,冰冷得罗渽民立刻收回了手。

他起身把属于黄仁俊的主宰者递给对方,黄仁俊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一眼都没留给地上的碎尸块。罗渽民表面不动声色,双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监视官。一直以来他虽然跟黄仁俊同队但并不是固定搭档,大部分时候黄仁俊与同事说话处事总是温温柔柔,原来他的队友从不是捕蝉的螳螂,而一直是得到机会就毫不手软的黄雀。

看着黄仁俊语调柔和地安慰着哭泣的女孩,罗渽民露出一点笑容跟窗外对面屋里的朴志晟挥挥手。等其他部门的同僚赶到后罗渽民便跟着黄仁俊下楼,朴志晟正站在楼外等他们。

“你开的枪?挺准啊,”黄仁俊拍了拍朴志晟的肩膀,年轻的男孩笑着摇头,“是新来的监视官开的枪,感觉是个很厉害的新人,”说到这便指着朝他们走过来的身影,“啊,就是他,来了。”

罗渽民在看清眼前人的第一个瞬间大脑就立即停止了思考,足足几秒后情绪才如同滚烫的火焰把他肺部的空气燃烧殆尽。窒息感让他不由得深深抽了口气,等反应过来时眼前的身影已经跟黄仁俊握手打过招呼然后走到他跟前,对方扬着嘴角语气上扬地同他开口。

“你好,罗渽民,我是新来的监视官,我叫李楷灿,我听说过渽民你⋯”

黄仁俊眼看着新来的监视官话都还没讲完罗渽民就已经直接无视掉然后转身离开,接着一言不发地走到另一边的垃圾桶旁,摸出袋里的烟盒背对着其他人点燃了烟。黄仁俊看着一脸呆愣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新人监视官,有点头痛地觉得眼前的情况完全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他不是不知道罗渽民对其他人大部分时候都很冷漠,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连与同僚礼貌问候的意思都没有就直接走开,这样太过于明显的抗拒倒有点不像是平时对什么都毫无所谓的罗渽民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黄仁俊开车,身旁的人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突然在某个瞬间对方颇为不耐地踹了下车底座。黄仁俊极少见到罗渽民的情绪如此明显地外露,对方眉头皱起的模样比平时面无表情的扑克脸生动许多。

只是一个新人监视官,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用得着这么生气?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黄仁俊也不好多说什么,等一回到办公室他便见到罗渽民直接跨步冲去走廊尽头,跟在身后的黄仁俊企图想拉住一把推开上头办公室门的罗渽民,下一刻对方直接砰地把门甩上。周围其他同僚听到声音后都惊愕地抬头朝他在的方向看过来,黄仁俊无奈地扶着额头,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

坐在办公桌后穿着白色警服的男人抬起头便见到罗渽民直接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脸灿烂地笑起来,“徐sir,不好意思我打搅一下。”

徐英浩对于眼前上下属之间一点礼仪也不讲的不速之客微微皱眉,但多年来他已经很清楚罗渽民的个性与为人,除了脾气难搞以外警察本职工作的成果让人无法挑剔,所以徐英浩并没直接开口斥责对方,“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

“我相信你们内部早就看过李楷灿以前的档案无数次了,我很难相信你们没有诱导他。”

徐英浩的语气立刻冷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楷灿被你们在医院关了这么多年,如果你们能确认他不是免罪体质者的话你们早就放他走了,正是因为你们无法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不是免罪体质者,所以与其放他回归社会,留在警署为你们所用不是更容易控制吗?”

徐英浩摇了摇头,“我是跟李楷灿谈过几次话,但我从未强迫他去做任何事,事实上我问过他想要成为监视官的原因他反而提到了你。”

望着罗渽民的脸色瞬间僵硬了几分,徐英浩随手敲了敲桌子,“我们内部每个人做事的方式都可能不同,但我个人绝不会逼迫或诱导李楷灿做任何决定,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罗渽民。”

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罗渽民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出来,这次他没再甩门,刚走出来就被等在门口的黄仁俊拦住,“你找徐sir说什么了?你不会要辞职吧?”

看着黄仁俊一脸生怕自己要搞什么事情的模样,罗渽民直接开口,“他不肯炒李楷灿。”

“炒李楷灿?你是不是疯了,他刚入职第一天,想做一个监视官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今日的表现也很优秀,你干嘛无缘无故针对一个新人?”

“你知道李东⋯”

黄仁俊看着罗渽民突然停下来没再往下讲,站在原地的对方因为烦躁脸都皱了起来。黄仁俊从没见过罗渽民这幅模样,只得拉着对方到走廊角落,低声同对方说道,“你如果真的很不喜欢新人的话你可以同志晟换,你继续跟我,李楷灿就和志晟一起。”

罗渽民模样冷漠地听着黄仁俊的话,在听到黄仁俊开口提新人名字的那一瞬间罗渽民直接抽了口气,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黄仁俊安静地留给罗渽民自我消化的时间。过几秒后罗渽民开了口,“没所谓,我跟他就跟他吧。”

“你确定?比起说怕你同他合作不愉快,我更怕你们两个没到现场就已经自己人开始打起来,当然我觉得如果真的打起来死的肯定不是你。”

这次罗渽民的语气倒是很肯定,“他不会死。”

黄仁俊叹口气后又摇摇头,表示关于眼前这个状况他实在无可奈何。两人沉默地走回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新人监视官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黄仁俊往他身前一看,白色花束依旧放在桌上,花束旁的相框里是李帝努穿着警服笑着的照片。

黄仁俊看到眼前的新人这个反应本想开口解释什么,身旁的罗渽民直接开了口,“他死了。”

新人监视官转头望向他们,眼神里是庞然的茫然与无措。黄仁俊听到身旁的人语气淡然地重复了一遍,“李帝努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这里新的监视官。”

眼前的新人此刻终于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涌满他的眼眶滚落下来,黄仁俊还在愣着,罗渽民上前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楷灿坐下,又从隔壁桌抽两张纸巾递到对方手里。

黄仁俊看着罗渽民沉默地站在不断哭泣的李楷灿身后,对方眼皮垂下一脸平静地盯着李楷灿哭得发红的脖颈。窗外的阳光洒落在罗渽民挺直的脊背上,他替李楷灿挡下了一切在此刻过于刺眼的光,把对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小小的抽噎声,也许是自己的错觉,黄仁俊觉得罗渽民的眼里难得露出了一点生动的柔软,对方伸出手轻轻摸着李楷灿的头发。下一刻李楷灿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坐着的他直接抱住罗渽民然后埋在他身上不断哭着。罗渽民直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后才用手轻轻去拍李楷灿的背。

黄仁俊转头再次看了眼相框里笑得眼睛眯起的李帝努,又看了看眼前的两人,沉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3.
黄仁俊本以为两人间的气氛会因为那个下午而有所缓和,可看着李楷灿怎么跟罗渽民搭话对方都不理会的模样,他又不禁觉得那个温馨的午后也许是属于自己的幻觉。

罗渽民虽然不爱讲话,但对于队友的话还是会回应的,可罗渽民从不会回答李楷灿的话,只偶尔递给对方一个如冰块般毫无感情的眼神。

黄仁俊入职这么久也从未见过一个监视官对执行官这么低声下气过。毕竟监视官才是下达命令的人,而执行官则一直只有听从命令的份,但在李楷灿和罗渽民身上这一点直接反了过来。罗渽民拿起杯子李楷灿便立刻接过跑去帮忙冲咖啡,虽然会因为不够浓而被罗渽民面无表情地倒掉接着自己再冲一杯,对方还会帮着写案件报告的罗渽民捶捶肩膀,虽然会因为力度没有轻重而在罗渽民瞪过来的眼神里停止,还会替罗渽民跑腿把要交的文件亲自送到上头办公室,虽然因为把还没完成的报告一起交了上去而让罗渽民被上头问候了一顿。

几天下来罗渽民的脸色越来越差,很显然是被李楷灿烦得不行。黄仁俊看着罗渽民提着李楷灿后衣领不顾后者一脸哀叫的模样离开办公室,立刻给还在转笔改报告的朴志晟使了个眼色。男孩立刻起身悄悄跟过去,以免明天报纸头条会出现类似新人监视官被执行官残忍虐杀这样的新闻标题。

“渽民,渽民啊,不要这样嘛。”

听着李楷灿甜得有点发腻的声音罗渽民就觉得更加烦躁,他不喜欢李楷灿对他如此讨好的模样,本以为自己不理会对方就会逐渐放弃,可看着李楷灿越挫越勇的样子他觉得很有必要跟对方讲清楚以免两人再互相浪费对方时间。

罗渽民扯着李楷灿到天台才放开对方的后衣领,李楷灿看罗渽民摸出烟盒皱着眉点烟的样子便也知道对方终于有话要对自己说了,一脸期待地看着罗渽民。对方直接无视李楷灿期待的眼神,“你最好放弃做监视官,不然同我一起的日子不会好过。”

“啊,为什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眼前的人明显想继续说下去,一切却因为手表的滴滴声而打断。两人立刻停止交谈同时快步往天台门口走去,接着便看到朴志晟迅速溜下楼梯的背影。罗渽民面无表情地直接下楼,回到办公桌前穿上外套后便搜寻着黄仁俊的身影,却见到朴志晟跟在对方身后直接离开了。看到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罗渽民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有了新的拍档。

看着李楷灿一脸兴奋哼歌开车的样子,罗渽民直接点开电台节目,却连节目主持讲的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得听着李楷灿哼歌哼到下车,两人赶到时已经有同僚围着现场拉警戒线。

眼前的建筑物到如今这个年代还能留存下来确实让人惊讶。无数密集的老旧房屋与唐楼在现代社会重新组成了九龙城寨,走进城寨的狭窄小巷里便是不见阳光的黑洞,肮脏的罪恶在无边的黑暗里肆意生长。由于这片土地属于城市原住民,政府想动也动不得,出多高价对方也不愿卖。他们占着地还不止,背后重新搞起黄赌毒那一套,黑社会的影子重新开始如乌云般企图遮盖这座城市。

罗渽民看着眼前的城寨,一些难言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然后被他在脑海里强行挥去,顺便扫了眼李楷灿的表情。对方双手握着主宰者打量着眼前的城寨,眼里翻涌着沉重而复杂的情绪。

不少在城寨里住了许多年的老人家拿着破旧的蒲扇走出来看热闹。警方这次要处理的是之前西九龙警区一直在追缉的奸杀案嫌疑犯,这起案件至今为止已有四名受害者,皆是先奸后杀。过去两年间这个罪犯在西九龙不断作案,作案地点皆是没有精神指数扫描器的死角,例如一些无人居住的私人旧屋和破旧小楼。这次的犯案地点也不例外,是一间在城寨里建了许多年的旧楼,通常租住这种屋子的人都是为生计劳碌奔波而不富裕的住客,同时这里也是社会表面下藏污纳垢的最好的地方。

提前到达的黄仁俊走过来与李楷灿解释情况,这单案子按理来说本应由西九龙直接负责,可由于作案手法太过恶劣所以这次行动总部也收到了协助的命令。早到的同僚们已经开始大范围进行巡查,只是城寨范围太大又几乎全是违建楼房,巡查起来很费时间,而拖得越久便越容易让罪犯趁此逃脱。

李楷灿看到封锁线里两个穿得很少的女人被几个同僚围着,两人都是一幅被吓得不轻的模样,其中一个因为哭泣脸上的妆都晕花了。黄仁俊留意到李楷灿望向她们的眼神,向他解释道,“她们都是性工作者。”

李楷灿点头示意了解,“我知道,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黄仁俊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很好,那你对城寨应该比我们更熟悉,搜查效率会更高。这个罪犯这次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乱来。虽然犯案过程很小心没发出任何动静,但死者朋友路过死者房间发现本应在接客的死者房门没关,本想走进去问结果罪犯就从门后推开她跑了出去。”

黄仁俊打量几眼披着毛毡不断痛哭被女警安慰着的女人,“其他人手大部分都去封锁城寨几个人流多的出入口,我们分两路去搜查其他同僚还没看过的地方,然后你跟⋯”黄仁俊跟李楷灿正要往下讲到某人名字便听到对方在他们身后的声音,本要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李楷灿立刻回过头。

“李楷灿。”

眼前的新人监视官立刻兴冲冲地冲到罗渽民身边。看着罗渽民跨步走在前方而李楷灿乖乖跟在后面的场景,黄仁俊叹了口气。他本想跟李楷灿说罗渽民这人更擅长独自行动,李楷灿还是缺少经验的新人,所以他希望对方优先保护好自己。朴志晟猜到黄仁俊在想什么,“没关系,不管渽民哥对楷灿哥态度多差他都一定不会让楷灿哥出事的。”

确实,罗渽民不管性格多恶劣也一直坚定地遵守着自己的原则,无罪的绝对不碰,有罪的毫不留情。对方跟李帝努合作时遇到危险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先冲出去解决,这样一想黄仁俊便没叫住两人,转而跟朴志晟走往另一个方向。

罗渽民跟李楷灿走进某间房屋的屋檐下便看到好几桌中年人和老人们在打牌和下棋,也不管楼上漏的水不间断滴到他们头上,地上还放着几个接水滴的盆子。每张桌旁都围了好几个人,有几个男人蹲在一边抽烟闲聊着到底是什么事让警察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一点也没有留意到两人走近。罗渽民毫不客气地掀起一桌,大家听到动静后眼神立刻集中到他和李楷灿身上。罗渽民一脚踩上木桌,露出手表上罪犯的照片投影,眼神扫过现场的所有人,“有没见过这个人?”

看着罗渽民跟警察两字完全靠不上边的模样,李楷灿面对眼前搭档的样子倒没太大意外,默默地把一个老人家吓得掉到地上的烟捡起来塞回他嘴里。有几个中年人因为自己的牌局被打断后有些不满,但看着眼前踩着桌子一边笑一边转着手里枪械的罗渽民便都不出声了。这时一个走路有些发颤的老人开口,“这个人…我好像刚刚下来的时候见到了,他走得很急,直接就从这里跑上去了。”

罗渽民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桌子一手扶起来同老人道谢便往楼梯方向走,丝毫不介意一个小有规模的违法私人赌场就在自己眼前。李楷灿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向大家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正想走的时候却被老人拉住衣角。他低下身仔细听完老人的话后点头道谢,转头低声通过耳机跟同僚报出方位好让其他人赶来这里封场。

两人快步跨上楼梯,李楷灿跟着眼前的人探查完第二层正想继续往上走,罗渽民却朝对方伸出手,示意李楷灿站在原地,“我上去,你在这里等。”

李楷灿皱着眉头表达不满,“我是你的监视官,我们应该一起行动,而且城寨⋯我熟过你,”听到这罗渽民顿了顿,眼神依旧没有放软,按常理来说罗渽民身为执行官是没资格对李楷灿下命令的,于是李楷灿开口,“你不可以这样命令我。”

罗渽民直接转身就往楼上继续走,轻飘飘扔下一句话给李楷灿,“那你可以选择不同我搭档。”

李楷灿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罗渽民已经独自往上走了。他有些不忿地叹气,对方的话有足够威胁性,他花了这么多心力去成为一个监视官,根本没想到一入职便能同罗渽民做拍档。当见到罗渽民时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疑惑为什么李帝努不再做罗渽民的监视官,但他根本没来得及细想,重新见到罗渽民的高涨情绪占据了内心的全部,直到见到李帝努的照片前放满了白色花束后他才迟来地意识到罗渽民究竟失去了什么。

李楷灿沉默地站在原地。

李帝努如今已经不在,那么他更应拼尽全力去成为一个可靠的搭档。哪怕他可能永远也不及李帝努那般出色,但既然现在他同罗渽民已经是搭档了,那么他更应尽力帮助对方才是,这样想着李楷灿便准备跨步往上走,下一刻却听到一阵哭声。他收回步伐看向走廊,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站在走廊中间,她擦了擦眼泪便看见一个胸前有着警徽和委任证的男生蹲在她眼前。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你家人呢?”望着女孩哭得停不下来的样子李楷灿本想继续再问,却在女孩抬头那刻看见对方脖颈上的血痕。他的手立即握住腰间的主宰者,女孩拉着李楷灿的手,声音颤抖,“妈妈⋯爸爸打她。”

李楷灿双手握住主宰者,声音放轻地让小女孩给他指方向。他一步一步谨慎地绕过拐角,看到走廊尽头有间屋的门没有关上。女孩身体发颤地抱着李楷灿的腰扯着他的衣角。李楷灿把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则慢慢靠近门口,他听到女人微弱的求饶声,下一刻他握紧手中的主宰者,轻轻地拉开屋门。

城寨里无数条狭窄的走廊交错着,罗渽民以前也进过城寨抓人,要在四拐八弯的道路里找到躲藏的罪犯并不容易,尤其是他不能随意就拿出主宰者,以免普通人看到类似枪械的武器就会惊叫从而打草惊蛇。他悄悄凑近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廉价甜腻的香水味闯进鼻腔,他听到门里有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轻轻地敲了下门。

过了几秒有着猫眼的木门开了条缝,隔着铁闸门一个矮小的女人带着惊惧的眼神望着他。罗渽民朝对方展示自己外套上的警徽和委任证,女人用发着颤的手指给他指了个方向。罗渽民嘴角扬起一个笑,做了个食指放在唇上的手势。

罗渽民一迈进这条走廊便觉着安静得出奇,他掏出主宰者直接往里走,踹开上锁的大门,一走进去便有把刀朝他挥过来,他立刻躲过然后把主宰者收回腰间,一脚踢飞扑上来的男人。看清对方的脸和满身的血后他便确定眼前的男人就是他们在找的犯罪者。他没再做任何保留,眼前的男人空有力气却不擅长搏斗,罗渽民把男人掀倒在地,死死压制着对方,把主宰者对准男人的头颅。

“对这个不需要你生存着的世界说再见吧。”

在对方被主宰者击中的那刻罗渽民迅速退开,以免对方变成尸块的那瞬间血会溅到自己身上。以往的话他并不会在意,但他并不想让李楷灿见到自己全身是血的样子。他已经能想像到如果自己被对方看见满身是血肯定会满脸担忧地扯着他不放问他有没有受伤,接着便会一直念叨到自己收工为止。罗渽民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头痛,拎着主宰者迅速地回到第二层,却没在楼梯口见到李楷灿的身影。

他瞬间皱起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弥漫开来,罗渽民握紧手中的主宰者,默默地往走廊尽头走去,转到拐角时他听到没关上门的屋里有女孩的尖叫,拎着主宰者的他立刻冲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李楷灿胸腔里的情绪激烈地翻涌着,他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景,可看到眼前这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拿菜刀斩着女人的身体,五年前的沉痛记忆再次漫上脑海,逐渐占据了一切理智让他无法思考。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能听到五年前的自己开口。

“爸爸,不要。”

李楷灿指尖发白地握紧主宰者,紧咬牙把自己从可怖的回忆里拖出来,在枪口对准男人的那个瞬间女孩小小的身体抱住了他,以致于致命的一击彻底射偏。男人听到枪声后转过了头,菜刀放下又举起,朝他们走过来,李楷灿本能地把女孩抱住然后挡在自己身后,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下一个瞬间他没感受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什么破裂开来的声音,然后无数温热液体溅在他身上。他重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一地的碎尸块,他抱紧女孩用手去遮她的双眼,抬头望过去便看见朴志晟在黄仁俊身旁彻底松了口气。收起主宰者的罗渽民朝他大步走来,直接提住他的衣领,愤怒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但是她⋯”李楷灿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渽民,他从来没见识过罗渽民发怒的样子,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说话的气息触上自己的脸。李楷灿看了眼黄仁俊,黄仁俊收到他的眼神,走近站在李楷灿身后看着发怒的罗渽民一脸害怕但又不愿离开的女孩,一边安慰一边牵着她往屋外走去。

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李楷灿这才来得及松了口气,却又无措地面对着愤怒的罗渽民。他从未见过对方在自己面前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不知要怎么安抚对方,只能是把声音放轻些,“你也见到了,她需要我的帮助。”

然后他见到罗渽民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原来对方也会对自己笑,只不过这个笑容却让他觉得内心好似被针刺一样痛。

“那最后是你救了她吗?如果我们都不在的话你就直接死了,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人有什么资格做监视官?”讲到这里罗渽民松开李楷灿的衣领,李楷灿用手随意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就要往外走。

就在他以为罗渽民不会说比这还难听的话时对方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根本救不了其他人,如果你有能力救人的话,五年前你妈就不会死了。”

下一瞬间被黄仁俊命令留在原地以免两人打起来的朴志晟眼睁睁看着李楷灿转身一拳挥中罗渽民的脸。他刚想冲上前阻止两个人打起来,罗渽民停在原地没有还手,世界便又陷入了寂静。李楷灿转身直接离开了屋子,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瞬间朴志晟看到李楷灿发红的双眼和不断流下的眼泪。

朴志晟看着罗渽民低头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对方额前的头发微遮住双眼,看不出来对方此刻眼中的情绪。朴志晟意识到自己还是先离开比较好,因为李楷灿方才的模样看起来很难过,他跟在李楷灿身后下楼,顺便通知其他同事二层位置也需要人手来收拾。

一下了楼朴志晟便看到李楷灿直接上了车就把车开走了,半点等待罗渽民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得走去正在安顿着小女孩的黄仁俊旁边,黄仁俊抬头看到朴志晟的眼神后起身跟他走到一边,然后听对方简单地把刚才的事重复一遍。

黄仁俊听完后便看到下了楼眼神搜寻着周围但没找到车而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的罗渽民,如果没看错的话对方的嘴角还流了点血。

黄仁俊不禁想自己怎么最近总是在叹气。

4.
除了知道李帝努去世那次,罗渽民上次见到李楷灿哭还是五年前。对方那样脆弱的眼神他已经许久没见过,等重新见到时罗渽民才反应过来,时间虽然是条不断流逝的长河,可李楷灿的眼神却依旧如五年前那般清澈倔强。

这双明亮漂亮的眼睛不应望向满手都是污糟鲜血的他,好不容易才获得些许自由的男孩既然已经成长为一个善良坚韧的普通人,那更应该去尽情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无忧无虑地飞往新的人生,而不是与自己这种满身罪恶的人绑在一起,把人生剩余时间都花在不见天日的封闭警署里。

罗渽民会这样想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李楷灿没资格成为一个警察,而是⋯

而是什么呢,罗渽民也不知道。

回到宿舍的罗渽民看着眼前摆满数独书的书架,随便拿出几本翻开,里面都是李楷灿填满的答案,偶尔有空他就会翻出来看看,久远的记忆就像是一颗石子扔进时间这条河里,在他心里溅起到现在都无法忘记的回忆。

在他有记忆以来父亲便是一名不分日夜勤恳工作的警察。希比拉是政府研究多年后在实行普通法的基础下管治整座城市的系统,以前的社会都是犯罪者做出违法行为之后在法院里进行判决,而如今希比拉系统已经进化到提前分辨出潜在犯罪分子进行感化及行为矫正治疗,而犯过许多罪案作为极度危险存在的罪犯自然也会受到系统的制裁。

罗渽民从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警察不是政府的武器也不是人民的敌人,是坚守希比拉精神维护社会秩序服务于市民的职业。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在某次任务里被卧底出卖而死于毒贩枪下,也许罗渽民选择成为警察的原因可能会更纯粹些。

罗渽民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好几本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和数独书都被翻阅得书角折起。他把数独书带进警校里,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便会拿出笔解题,慢慢地做数独题变成了他闲暇的习惯。李帝努第一次到罗渽民身为监视官时还能回的那个家时看到一书架的数独书时都没忍住直接吐槽了他。毕竟这年头哪有年轻人还会拿纸和笔来打发时间,他们大多数同事要不就是玩全息体验游戏要不就是出去喝酒聚会。只有罗渽民放假的时候哪里都不去,除了喜欢让李帝努请他喝冻奶茶以外,其他时候他都更愿意待在家里做数独题。这个习惯直到李帝努后来再去罗渽民的执行官宿舍时都没有改。

虽然替父亲报仇亦是罗渽民成为警察的其中一个原因,但前提是他也甘愿维护希比拉系统执行下的社会秩序,所以哪怕到现在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被希比拉认定的潜在犯罪者。然而他一直自以为无比坚定的信念在五年前的某天被彻底打碎成无法再拼凑的碎片,在那天他遇见了人生中第一个免罪体质者。

五年前的他比现在天真许多,因为优异的成绩成为警校其他同学都羡慕的总部监视官,与李帝努分别带领两个现在已不在总部工作的执行官查案。那时的他们无论多小的案子都愿意花时间不断去查,日夜不分地待在警局里,困得不行了就一起去抽根烟然后在茶水间泡杯咖啡再继续工作。在他们手下任职多年的两个执行官也不得不感叹他跟李帝努两个年轻人有着无限的精力与勇气,总是在偶尔出现的大案子里表现优异而被上头表扬。

希比拉系统管治社会的时间并不是太久,粗略一算也就三四十年。罗渽民和李帝努这代年轻人只能从父母那听到一点希比拉系统正式管治社会前的回忆。警局贪污成风,治安败坏,直到后来的彻查和廉政公署重组再加上希比拉系统的管制,一切才开始逐渐稳定。只是每年总有些不服于希比拉系统管理社会的示威者会进行合法的大规模游行活动,也算是罗渽民和李帝努他们每年都会见到的大型固定节目。

那天李帝努因为隔壁区的突发抢劫案跟他的执行官先行去处理,而罗渽民的执行官因为身体不适请了病假。维持秩序的警务处小机器人们跟在罗渽民身后封锁其他道路以免发生意外,顺便给在人群里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递几瓶水,忽然间就接到线报通知。

罗渽民绕过两条马路后便看到在商业大厦中间的无数建筑密密连在一起的九龙城寨。听到线报他毫不犹豫地借了交警的摩托车就往城寨飞驰而去。

报警的是个年龄十几岁声音微弱的男孩,住在九龙城寨的同庆楼4楼A座08号房。男孩母亲被一个男人砍倒在地全身是血,男孩害怕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线报里的同僚跟他说透过电话能听到房间外剧烈的拍门声和男人的辱骂声。罗渽民把摩托车速度开到最快,停在城寨门口的那瞬间从腰间拿出主宰者,看了眼总部发来的城寨结构平面图就往里冲。

无数住客被拿着主宰者只身冲进来的罗渽民惊到,他极力跑过两栋楼,看着无数栋建在一起的破旧房屋,他拿出委任证大声询问其他人同庆楼的位置,一个女人听了他的话直接朝自己后方的破旧小楼一指,罗渽民抬头往上看。

一。

二。

三。

四。

窗前的男孩看到举着枪的罗渽民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下一刻罗渽民看到举着菜刀的男人站在男孩身后,罗渽民立即掏出主宰者对准对方。

“检测到对方犯罪指数低于60,处于正常数值,非执行对象,锁定扳机。”

罗渽民立刻愣住,看着窗里的男孩发出尖叫试图躲避挥过来的菜刀,愤怒与急躁在罗渽民的脑海里不断沸腾翻涌,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有犯罪者能逃脱希比拉系统的制裁。焦躁到接近疯狂的情绪压倒所有不解与理智,罗渽民从未觉得自己这辈子跑得这么快,却依旧恨不得自己再快一点。

踹开门的瞬间他看见男人扔在一旁的菜刀和被男人拉扯着不断发出尖叫眼角流着鲜血的男孩,罗渽民再次将主宰者对准眼前的男人。

“检测到对方犯罪指数低于60,属于正常数值,非执行对象,锁定扳机。”

感受到门口的动静,男人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举着枪的罗渽民,男孩趁着这个空档立刻躲到了角落里。罗渽民看着男人悠然地迈步向他慢慢走过来,这一瞬间罗渽民立刻明白对方早就知道主宰者对他不起作用。看着男人讥讽的笑容,罗渽民反而逐渐冷静下来,他把主宰者收起来,安静地捡起地上的沾满血的棒球棍。他到了那个时刻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适合成为一个杀人犯。

他被男人挥动的菜刀稍微砍伤了手但并不碍事,男人起身把他压倒在地上掐紧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摸到浸在鲜血里的菜刀,在挣扎中握着刀砍向男人的身体,趁此把对方推开并把对方按倒在地。他死死压制着剧烈挣扎的男人,另一只手举起主宰者对准男人的脑袋,脑海里再次响起扳机锁定的声音和男人讥讽的笑声。罗渽民又给了男人一刀,他抬眼去看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身是血的女人,又望向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男孩。昏暗的房间里对方清澈而闪着碎光的双眼径直望向罗渽民。

罗渽民到现在也未见过比男孩的双眼还要漂亮的事物。

听着男人逐渐微弱下去的笑声罗渽民只觉得聒噪,他握着刀用力砍下去,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希比拉系统无法执行这场正义的审判,那么就让他亲手进行这场公平的处决。他一刀又一刀地不断砍下去,直到一个温暖的身躯从背后拥紧他。男孩从背后整个人环住罗渽民,干净的手指握住罗渽民拿着菜刀满是鲜血的双手。

“哥哥,你是警察,不是杀人犯。”

罗渽民把菜刀放下,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男孩,他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给对方披上,擦了擦男孩眼角处被刀划过的伤口处不断滴下的鲜血。他与男孩一起坐在房屋的角落里,男孩依偎在他身旁紧抱住他。罗渽民轻拍男孩有些颤抖的脊背,明媚的阳光无法照到屋里这毫不起眼的角落。满地铺开来的鲜血停留在角落的附近,整个角落便成了整个屋子里唯一干净的地方。李帝努跑进来时因为屋子光线太过昏暗而差点没发现互相依偎着的罗渽民和男孩。

罗渽民知道李帝努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的罪恶,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对李帝努说的第一句话。

“你先用主宰者扫一下我。”

看着眼前对准自己的主宰者和下一刻李帝努一脸震惊着不禁退后两步的模样,罗渽民扬起淡然的微笑,“是随意处决模式吧,你先把他带走。”他轻拍男孩的肩膀,示意男孩先离开屋子。男孩扯着罗渽民的衣角,罗渽民止不住地把男孩的微笑与五年后如今的新人监视官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哥哥,我在外面等你。”

罗渽民摸了摸男孩的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东赫,李东赫”

“好,”罗渽民尽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在外面等一等,东赫。”

男孩望过来的目光很坚定,“我会一直等你的。”

想起这句话的罗渽民不禁笑了笑,男孩竟然真的说到做到了。

也许该说是自己幸运,作为案件的亲历者他没被李帝努当场处决,而是被对方铐上手铐送到关押重症潜在犯的特殊病房。听护士小姐事后说医院当时派了五个警员二十四小时轮班在病房门外守着,生怕当时精神指数处于随意处决模式的自己搞出什么动作,直到他的犯罪指数在两天内不断往下跌,甚至达到了在潜在犯罪者里都算轻微的数值。

这让医院的医生们难以置信,一个犯罪指数高到被主宰者判定可当场处决的杀人犯竟然两天后的犯罪数值就跌到了只超过正常人一小部分,以致于他们看见罗渽民对着摄像头的微笑都忍不住背后发凉。罗渽民倒是不清楚医院内部是什么看法,唯一的想法便是对护士小姐说自己不要吃草莓,然后撒娇让护士小姐帮忙拿走,结果在被转去普通潜在犯病房的第二天,被终于允许来探望而见证自己整个撒娇过程的李帝努在他面前笑得全身发抖。

他反应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手做出枪的姿势瞄准李帝努的心脏,左眼眨了一下轻声说了句砰,想要杀人灭口的心昭然若揭。在监视器前看着的医生吓得差点直接停止探视,倒是李帝努还在因为罗渽民刚才的撒娇而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而罗渽民因为对方灿烂的笑容很快就回到平时的死人开机模式。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喔,”李帝努终于不笑了,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上面已经看过你的口供,至于那个男孩那边,杀人的是他多年未见的亲生父亲,死的是他母亲。令大家不可置信的是他在见证整个残忍的犯罪过程后精神指数依旧处于正常值,所以⋯”

“被人关起来了?”罗渽民直接问道。

“嗯,”李帝努点点头,“至于你提到的主宰者面对犯罪者起不了作用的这一点,大概因为对方是免罪体质者,就是总部以前流传过的犯下无数恶行但精神指数依旧处于正常值的罪犯,所以这起案件的报告不会让下面的人看到,包括我也被要求封口了,”说到这时李帝努看了看探视室内只能显示画面而不会录进声音的监控摄像头。

罗渽民利落地下了结论,“所以东赫也被怀疑是免罪体质者。”

听到男孩的名字李帝努愣了愣,显然是还没完全熟悉对方的名字,“嗯,我这几日都有按照你让医生转告我的吩咐去探望他,不过他显然更想见你,不过医生不允许案件亲历者与他见面,同时他也会被长期密切监视,我想就算你出去了也很难有机会去看他。”

罗渽民不禁回想起男孩的眼神与笑容,闭上眼后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李帝努明白这是罗渽民陷入思考时会做出的动作,下一瞬间他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有机会出去。”

李帝努打开自己手上的文件袋,护士小姐敲门走进来拿过他手上的文件再走去交给玻璃外另一端的罗渽民。

“这是警务处同你拟定的新合约。你可以以执行官的身份再次回到警署里工作,自从你犯罪指数跌下来后希比拉就判定你有极高的成为执行官的潜质,我想只要你同意的话那么你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看着罗渽民一脸乖巧地笑着接过护士小姐拿着的文件,彷佛是在告诉别人自己是无害小动物。谁能想得到两星期前眼前笑着的人还是可即刻当场处决的犯罪者。接过文件的罗渽民虽然没有开口,但他知道李帝努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能放任他这种人回警署重新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面和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希比拉系统是有漏洞的。罗渽民这次是直接把漏洞解决了,虽然过程残忍,但不可否认的是警署以后如果还遇到类似的情况那罗渽民便是最适合把漏洞堵死的刽子手。从那一刻起罗渽民便知道自己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维持社会秩序了。

李帝努拿回罗渽民签署好的文件,与罗渽民交谈完正想起身离开时又被对方叫住,“你下次看东赫之前从我书架上拿本数独书给他。”

而李帝努这一探望便探了五年,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罗渽民的书架上才放了许多本被李东赫填完的数独书。他一直没舍得把它们收起来,偶尔回忆起男孩的笑容,那是他以前沾满鲜血时在崩塌边缘徘徊时唯一的光。

罗渽民不得不承认现在对李帝努他还是有些生气。李东赫,不,如今得叫楷灿了。李楷灿进警校学习到毕业起码要半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李帝努半年前就已经知道李楷灿进警校学习,也一定知道对方的目的就是成为一名监视官,可李帝努却从未对自己提过,想来隐瞒他的原因也是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同意吧。

罗渽民一直期望男孩长大后在被确认不是免罪体质者离开医院后便把这一切都干脆地忘掉。不要再纠结于那个让他失去一切的午后,不要再停留于五年前满是鲜血的那天,也不要再有机会见到自己。他早就不是那个风风光光的监视官,只是个沾满污糟鲜血只能活在黑暗里的刽子手罢了。

李楷灿不再是李东赫,他也不再是监视官,他们两个不应该再有任何牵扯的。只是在看到李楷灿因为李帝努的去世而如此痛苦的那一刻,罗渽民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去,还是没忍住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午后,就如同那时那刻般让对方抱紧着依靠。

此刻罗渽民终于明白过来,他并不是觉得李楷灿没资格成为一名警察,而是他舍不得。他舍不得李楷灿的双手沾染一点鲜血或污渍,舍不得李楷灿清澈的双眼要容纳黑暗与罪恶,舍不得李楷灿因为要靠近他而丢掉光。如果李楷灿要走向黑暗里的自己,那他就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光了。

5.
罗渽民给自己又冲了一杯咖啡,刚抿一口便见到高瘦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打开他身旁的冰箱从里面拿了罐可乐。罗渽民看着朴志晟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抬眼看回去时不由得朝对方歪了下头。朴志晟单手扯开拉环,清晰的开盖声和可乐的冒泡声被朴志晟的声音盖了过去。

“额,我想讲,就是⋯楷灿哥刚同仁俊哥申请了暂时调换执行官。”

罗渽民把马克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朴志晟看着眼前本是面无表情的人听到这句话后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郁,他悄悄退后几步与罗渽民拉开距离。他实在是猜不透罗渽民的想法,跟李楷灿搭档的时候整个人都写满了抗拒,甚至冲去上司办公室说要炒掉人家。现在收到李楷灿申请调换搭档的消息朴志晟本以为对方的心情会愉快一点,却没想到脸色比刚刚他进来时更加难看。朴志晟正想找个借口远离这个被危险人物占据的茶水间,黄仁俊的声音便从背后传过来,“渽民,跟我来一下。”

朴志晟立刻长长地松了口气,说了句不打扰你们就转身溜出去。

两个人沉默地搭电梯到顶层,再跨几级楼梯到了天台。今日的天空比起平时格外要蓝,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洒在黄仁俊身上,他不抽烟,所以站得离罗渽民远一点。阳光在黄仁俊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而罗渽民靠在阳光晒不到的角落里抽烟,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没有一丝光能落到他的身上。

黄仁俊站在热烈的阳光里,落到地面而折射上来的阳光让阴影里的罗渽民看起来实在不太真切,“志晟跟你说了吧?”

罗渽民把烟头踩了踩,“所以你答应了吗?”

“我说我考虑一下,因为我也需要征求你的意见,虽然志晟说你一定会同意⋯但还是要问一下。”

“什么时候我的意见变得重要了?”

“别这样讲,李楷灿也说了要问清楚你的想法,”黄仁俊说到这顿了顿,“他觉得自己的出现好像搅乱了你的生活,便想着不再打扰你,但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的话他可以申请调去别的警区。”

“不行,”罗渽民想都没想就驳回去,“他要么辞职,要么就留在这里。”

“你不想他靠近你,又偏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黄仁俊十分不解地长出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你因为一个人有这么多激烈的情绪,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不清楚,但你们两个这样僵持下去是没用的,无论是什么都总是要去面对它。”

罗渽民打开烟盒拿出第二根烟用打火机点燃,烟雾从薄薄的嘴唇里呼出来,黄仁俊隐约闻到空气中带上了点薄荷味。他看着罗渽民抬眼望向自己,那片死寂的湖面开始微微荡起一点涟漪,像是有什么从深不可见的湖底里慢慢涌上来。

“五年前,我当监视官的最后一天,收到线报说有个男孩报警,我刚好在附近就立刻赶过去,男孩从未见过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斩死了他妈。我赶到那阵他准备对男孩动手,然后⋯”说到这里罗渽民顿了顿,“然后我杀了那个男人,用他砍人那把菜刀,男孩得救了,没死。”

如他所想的一样,黄仁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对方很聪明地没有问罗渽民关于案件更多的细节,而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我入职那阵听过别人讲你是因为某单案杀了人所以再也做不成监视官,但我不知道那个案件的亲历者是李楷灿。”

黄仁俊说到这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罗渽民,眼神里是几分无奈,“那样的话你上次同他说的那番话太过分了,很明显他就是因为你或者这单案才会选择做一名警察。”

罗渽民的话语很直接,“我不想他再有任何危险。”

黄仁俊明白罗渽民说那些难听话的目的就是希望让李楷灿放弃继续做一名警察。可黄仁俊私底下与李楷灿交谈过,对方的眼神里有一束属于自己的光,像他们这种无时无刻都走在黑暗边缘的职业,有那样一点光实在太重要了,不然就会轻易地被黑暗同化甚至吞噬。但李楷灿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点光跟着他,这束光很坚定也很明亮,也许甚至能撕裂沉重的黑暗。

黄仁俊想罗渽民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本还想说点什么,罗渽民却突然开了口,“好像靠近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就好像李帝努,还有他。”

罗渽民依靠在角落的墙壁上,眼皮垂下时密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几分阴影,瘦削的脸颊下是若隐若现的喉结,望过来的眼睛不带一丝光亮,不管是什么落进去都得往里沉到没底的黑暗中。

这个世界上太多人都觉得罗渽民这种人天生就是要与黑暗作伴的,但黄仁俊不认同罗渽民这句话,“如果李楷灿没遇到你他早就死了,是你救了他,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是个独立稳重的成年人,你不必再阻碍他的选择,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后他的精神指数依旧如此稳定,他一定是个内心很坚定的人。”

这是罗渽民也无法否认的一点,“我从没怀疑过他的能力。”

“那你就要相信他,”黄仁俊说到这眼神直接对上罗渽民的脸,“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要不要换?”

眼前的人点点头,“换,志晟可以保护好他。”

黄仁俊叹了口气,本想点头说好,却听到角落里的人轻飘飘的声音,“仁俊,你以前不是总说我看起来没任何弱点吗?”

罗渽民蹲下身把烟头放到地上慢慢磨灭。

“我觉得现在我有了。”

*

两人下楼回到办公室时看到李楷灿正在对着电脑打字,看到两人走进来便招了招手。李楷灿的眼神并没有望向罗渽民,就像是把他当作不存在一样,直接望向了黄仁俊。

“徐sir说希望我们协助西九龙去现场探察。”

黄仁俊指了指自己,“我同你一齐?”

李楷灿抿嘴认真地点头,“是。”

“好,志晟,你跟着李sir,”黄仁俊看见李楷灿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朝他点点头,黄仁俊再望向罗渽民,“渽民跟我。”

这是朴志晟跟李楷灿第二次一起执行任务,看着李楷灿认真开车的模样,朴志晟无意间看到对方脖颈间的十字架项链,有点好奇地开口问他,“楷灿哥,你家里是不是信教?”

李楷灿看了眼望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好奇的朴志晟,明白对方大概是看到了他的项链,“啊,我没信教,这是我住院那阵徐sir慰问我时送的,我以前⋯”李楷灿说到这顿了顿,等车稳稳地开进岔道才继续讲,“我以前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在医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啊,那你以前见过渽民哥吗?”

李楷灿没有选择隐瞒些什么,斟酌一下便直接说道,“我家里出事那天他就在现场。”

朴志晟立刻哇了出声,“难道你就是让渽民哥再也做不成监视官的那单案子的报案人?”

李楷灿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朴志晟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摆手道歉,“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问这么多的。”

小朋友讲话就是比较直接的,李楷灿扬扬嘴角表示没关系,一只手去摸车门下的小箱子,拿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递给朴志晟。见到朴志晟笑着接过去李楷灿突然想起了什么,“喔,我同黄sir提过但应该没同你说,上次去城寨你们后来赶到的第二个现场,有个阿伯跟我说要小心楼上住着一个新三合会的红棍,后来西九龙发报告说第二个现场罗渽民解决的就是他。我真的很久没听过这些词了,果然是在医院住太久了,没想到如今黑社会发展的规模都这么大了。”

年轻的朴志晟立刻一幅笑眯眯的模样,“新三合会的打手?没事,他们打不过我的。”看着朴志晟自信满满的笑容,李楷灿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而另一辆车里的某人也毫不在意黄仁俊说的话。

“我的意思是这次我们协助调查的地点还是城寨,上次我们解决了一个红棍,之后城寨就总是有人搅事,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等机会报复,所以这次要小心点。”

“放心啦,人是我开枪杀的,就算要找对方肯定也是找我,但为什么棒棒糖是草莓味?”罗渽民拉开副驾驶位的柜子,看到里面全是草莓味的棒棒糖后眉头皱起来。

“那是李sir留给我的,给你的在车门底下。”

罗渽民挑着眉立刻关上柜门,手去捞车门底下,果然搜出一个包装袋,里面装了各种水果味道的棒棒糖,但就是没草莓味。罗渽民背对着黄仁俊忍不住扬起嘴角,直接撕开包装袋拿出几根棒棒糖塞到制服口袋里,完全无视黄仁俊听到包装袋被大力撕开时的白眼,“你留一点给我啊喂!”

“草莓味够你食十世啦。”

黄仁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眼神对罗渽民表示你阿爷我不同你计较,罗渽民直接笑着随便拆了个把棒棒糖塞进嘴里,“专心开车啊,黄sir。”

黄仁俊顿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同罗渽民一组,也不知道以前李帝努是怎么忍过来的,想到这黄仁俊不由得又怔了怔,接着便听到罗渽民敲车窗玻璃的声音,“不要多想,专心。”

等罗渽民和黄仁俊两个到达城寨时李楷灿和朴志晟已经在现场了,同时还有许多媒体在附近拍摄。其实今天发生的就只是一单两人互殴涉及到刑事责任的纠纷案。按理来说西九龙自己可以解决,但这阵子城寨几乎每天都有不同大大小小的案件不断出现在新闻上,让西九龙头痛得很,每天都要分配警力去城寨解决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少同僚听闻这阵子行动处与管理处难得和谐地正在商议如何解决日渐猖狂的黑社会势力,加强巡查的命令一起下到总部,刚好这几日都没有大单案件所以他们就一起来帮忙了。

罗渽民听到任务命令只是范围巡查后便把主宰者随手收回腰间。李楷灿和朴志晟对黄仁俊打了声招呼便直接绕路走进另一条小巷,黄仁俊看到媒体的摄像头要对准他们这边便扯着还在伸懒腰的罗渽民走进城寨。

朴志晟照着手表上投影的平面图同李楷灿开始巡查眼前的居民楼,两人巡完第一层后便一起走楼梯上第二层。

“楷灿哥,这条走廊⋯好长。”男孩嘴巴里塞着还没融化完的棒棒糖,讲起话来有点口齿不清。

“好,那我去左边,你去看下右边,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集合。”

朴志晟点点头,用手指了指自己戴着的耳机,示意李楷灿有什么情况就随时同他讲。李楷灿微笑着点点头,放轻脚步往左边走廊走去。

朴志晟看着李楷灿的背影便直接迈步往右走,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哭叫,他隔着铁闸门往里一望,看到一个男人手上拿着皮带在打一个女人。朴志晟用主宰者敲了敲门,男人立刻抬起头,一脸凶相地问朴志晟,“细路,咩事啊你?”(小屁孩,你有啥事?)

“系男人就唔好打女人啦,你以为我好想理你咩。”(是男人就不要打女人啦,你以为我很想理你啊。)

听到口齿不清的朴志晟语气这么嚣张,男人骂骂咧咧地拿着皮带拉开铁闸门,下一刻额头就迎上了冰冷的枪口和对方手上的委任证,“Sorry,虽然我是个烂警察,但其实不会随便打架的,你再动手打她我就找西九龙的人捉你回去。”

男孩的语气愉悦地上扬着,冷汗从男人的鬓角滴落,皮带立刻掉到地上,男人声音都打起了颤,“阿sir,你冷静点,放下枪,我不打了,我以后都不打了。”

朴志晟的头歪了歪,把主宰者从男人的额头前移开,“顶,是麻醉枪模式,那算啦,今日就放过你啦,要感谢西九龙最近忙到拘留室都摆不下你了,”接着便把男人往里一推,一把拉上铁闸门,正想转身继续巡查,却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志晟!唔⋯”

朴志晟听见李楷灿的呼喊声直接被打断,立刻回身往来时的方向跑,不断朝耳机喊着楷灿哥,一路跑到尽头才发现这边的走廊有道安全门。他用力推开便看到一架货梯里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扛着没有任何反应的李楷灿,朴志晟刚想闯进去结果其中一个男人就从里闪出来,货梯门在下一瞬间紧闭。

看着眼前的男人脖子后方是一条龙的纹身,脸色阴沉得像是上辈子有人欠他八百万一样,从腰间拿出一把刀。朴志晟叹着气摇头,他发誓他真的其实一点也不想打架,有点无奈地把主宰者收回腰间,笑着朝眼前的人勾了勾手指。

6.
李楷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头重得很,模糊地听见许多嘈杂的声音。他努力地抵抗着沉重的疲惫感想要睁开双眼,昏暗的室内因为屋里的彩色窗户而蔓延着好几种颜色的光。红红紫紫的光落在袒胸露乳的女人身体上,落到环抱着她抽着烟的穿着貂皮的男人上。绿色的光模糊不清地映照着全身都是纹身几个手上拿着刀的男人,蓝色的光落到几个在一旁搓着麻将的男男女女上,还有一点碎裂没被遮挡住的阳光落到自己腿上。

李楷灿意识到这大概是城寨里的某处旧楼,却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哪里。下一刻麻将声稍微小了点,大概是某个女人在犹豫打什么牌,娇声着让旁边一起搓牌的男人等一等,然后更大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膜。

“屌你,你抓错人了!不是这个!”

“怎么会啊,这不就是杀死洪哥那个小警察吗?”

“不是啊,开枪的是另一个!这个是保护了欣欣的那个!”

“那我再去找!”

“找什么找!已经不见了一个!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怎么办?还送不送他走?”

“哪有怎么办!趁他还没醒快点找个地方扔了!安排了这么多结果到头来还抓错人!你小心李叔膛了你!”

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李楷灿勉强听清男人间的对话,大概明白绑他过来的人是因为自己兄弟被警察弄得全尸都没了便想报仇。他们的目标本来应是罗渽民,结果却弄错了人,倒霉鬼变成了李楷灿。迷迷糊糊中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还好他们没有抓到渽民,起码听起来他的队友都是安全的。他刚想试图挣扎,小小的一只手手搭上他。

“哥哥,警察哥哥。”

李楷灿朝着声音的方向稍微往下望,看到那天他们救下的小女孩正怯生生趴在他腿上,下一秒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哎呀哎呀地叫着上来把小女孩抱走,“不要随便靠近他,如果他动手怎么办啊?”

“可是哥哥救了我,他也没杀爸爸。”

“喔,杀爸爸的不是这一个?”

“不是。”

李楷灿朝声音的方向抬头,一抬头便对上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立刻大声叫道,“他醒了!他醒了!你们怎么不蒙他眼睛啊!万一他跑掉怎么办!”

下一瞬间李楷灿便被人拿着黑布蒙住了眼睛。他听到有人的语气十分急切,“阿强捉错人了,这不是杀了洪哥的那个警察!”

“那我不管,快点把他解决了,不然查到这里来我怎么办。”

“等等。”

争吵声瞬间停下来,李楷灿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刚才穿着貂皮內搭一身唐装的男人。然后他听见女人高跟鞋哒哒走过自己身边的声音,接着他感受到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他的脸。李楷灿本能地缩了缩,那只手便探进他的衣领里,冰冷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下一秒脖颈上一阵尖锐的痛,曾经住院多年的他立刻意识到那是针筒刺进来的痛感。然后他听到男人的大笑声,“你们出去先,我之后晚点把人还给他们也不迟。”

然后房间里四处都是脚步声,似乎所有人都起身往一个方向走了出去,接着是门砰地关上的声音。李楷灿听见男人悠然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他听到自己衬衣被撕开的声音。他立刻试图踹了前方一脚,却踢到了空气。他感受到脖颈上又被打了第二针,下一瞬间他只觉得大脑轰地烧起来,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让李楷灿不由得呼吸变得粗重,灼热的鲜血流淌过他的血管,烧得他忍不住大口想要夺取多一丝微凉的空气,整个人的意识因为全身的滚烫而开始模糊。

此时的黄仁俊看着罗渽民把眼前有着纹身的男人第无数次踢翻在地。男人的一只手被手铐烤在楼梯的栏杆上,罗渽民动起手的时候没人会想要拦,朴志晟第二次确认楼梯间的监控摄像头已被总部同事控制住而不会让眼前的景象流出去。

整栋楼从上到下早就已经被黄仁俊和朴志晟搜查过了,听到光天化日之下总部监视官直接被黑社会绑走的消息后,整个行动处立即召集总部所有人出动,城寨的外面已被西九龙所有警力包围。朴志晟和黄仁俊带着其他同事已经连续搜查完三栋楼,而罗渽民全程都留在李楷灿不见的那个楼道里逼供被朴志晟制服的这个红棍。他们巡逻完回来后看到楼道墙壁已经溅上不少的红色液体,被打得不知死活的男人被罗渽民又踢了一脚,让他的皮鞋都溅上了血。

黄仁俊扫视几秒眼前的场景,面无表情地给罗渽民递张纸巾后又走远了些,站在旁边继续跟其他同僚商量接下来搜查哪里。罗渽民用纸巾擦了擦自己沾满血的手,稍微低下身勾起男人满是鲜血和伤痕的脸,“怎样?现在知道李楷灿在哪里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讲过我们在城寨里的据点少说都有二十几个,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个,我知道的都已经全跟你们说了!”

罗渽民看着眼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连挣扎都已经没有力气的男人,转头看到不远处的黄仁俊正在询问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他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是个神父,大概是被社福机构吩咐来城寨里传福音的,所以对这里附近的街坊也比较了解,但对于具体情况似乎也不是那么清楚。黄仁俊听了对方的话后只是沉默地点头,罗渽民打量着眼前的神父,眼神往下便看到神父胸前挂着的十字架。

罗渽民的脑海里瞬间翻涌起一些记忆。

李楷灿的脖子上也有一条挂着十字架的银项链。

他没有犹豫地走到角落打给总部警司的办公室,对面很快就接了,罗渽民低声地问道,“徐sir,有件关于李楷灿的事想问问你。”

“还没他的消息吗,搜寻进度到哪了?”对方显然也很关心李楷灿失踪这件事,罗渽民立刻止住了对方继续要说的话,“徐sir,我想问你,你送李楷灿的那条项链上面有让你安装定位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他听到徐英浩叹了口气,然后是键盘敲击的声音,“我本以为他应该会猜到就不会继续戴着,给我几秒钟,我讲定位权限发给你们,一直没查看过,但应该没问题。”

罗渽民很平静地收线,没有对徐英浩发一点脾气或者朝对方开口冷嘲热讽。既然他不得不听命于徐英浩,那么徐英浩肯定也不得不听命于更上面的人,至于是哪一位吩咐的罗渽民完全不关心,对他来说找到李楷灿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电话挂断后没几秒罗渽民的手表就响起了滴的解锁声,他把定位发给所有在场负责搜寻的总部同事,黄仁俊看了眼手表便立刻跟上已经冲出去的罗渽民。朴志晟给了在场的一位同僚一个眼神,示意让对方解决眼前的男人然后便跟着黄仁俊跑了,只留下新人同事不知所措地面对被揍得只剩下微弱呼吸的男人。

那个男人没说错,他们连续搜查了五个据点都只抓到一些底层的马仔,而李楷灿的定位显示他在城寨最里面的据点里。虽然有了定位,但城寨的路四通八拐,大家分头走各条路进行搜查。罗渽民的耳机里传来附近军装部队已经出动的命令,但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不久前的那个下午李楷灿满脸眼泪从自己眼前离开的模样。

如果李楷灿连让他说人生里第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不给的话,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李楷灿。

其他区的部分同僚分别去搜其他三合会的据点,上面大概也想趁这个机会把黑社会的势力除掉一些,而直接出发去找李楷灿的大部分还是总部的自己人,但哪怕与罗渽民经常打照面的他们此刻也不敢跟罗渽民多讲一句话。罗渽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制服外套和里面的衬衣还有右眼的眼角上都沾着未干的血迹,他们一看这血迹就知道对方逼供的时候一点也没留手。

不知道该不该说罗渽民运气好,他拐进一条小道便看到两个手臂上都是纹身眼神鬼鬼祟祟的男人,看似都在抽烟实则正在观察周围的情况。按理来说就算是马仔也应该有两下,但在从尸体堆里走出来的罗渽民面前他们就连两招也耍不出来了。还好走之前跟同僚多要了副手铐,把满脸是血的两人铐在一起,罗渽民蹲下身轻声问,“他在哪里?”

两人一幅不肯多说的样子,罗渽民没再动手,只是扬起灿烂的笑容,“我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看着两人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起来,罗渽民满意地拍拍手,“你们应该很想我死才是啊,这样不就应该告诉我你们的地方在哪里好让我直接去送死吗?”

房间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好几种不同的烟味混杂在一起,有几分女人的廉价脂粉味,但最浓烈的还是眼前人身上的古龙水味。此时李楷灿心沉了下来,眼前的男人很可能给他注射的是毒品,两针剂的效果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此刻的他只能强压下心中因为药效而燃起的焦躁感。他没有力气地被绑坐在椅子上,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下一刻绑着他双腿的绳子被扯着再松开,他感受到有一只从他的衣领处往下滑,李楷灿本想再踢一脚,整个人却因为药效而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只是勉强把腿抬了抬。他听到男人讥讽的笑声,“别再挣扎了,不然痛苦的还是你自己,我这里有无数针可以慢慢打。你也别想着出去了,城寨那么大,玩完你再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你们这些小警察也不要太看低人。”

下一刻李楷灿只听到自己的衣服被撕扯开的声音。五年前的记忆在烧得快要什么也不剩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李楷灿想要呼救却感受到自己的喉咙沙哑得发不出声音。那些往日回忆里翻涌着的绝望正慢慢地吞噬着他,脑海里不禁想起那个五年前从头到尾都把他护在身后的身影。

李楷灿,既然还没有死,就不要放弃。

他还来不及仔细思索,忽然就听到了女人们的尖叫混杂着男人们的惨叫声。他感受到准备解开自己衣服扣子男人立刻收回手,然后听到合金子弹装进枪里的声音。下一刻房间的门直接被踹开,枪声立刻响起。李楷灿没听到任何人的叫声,寂静却只维持了两秒,李楷灿模糊地听到些动静,然后传进耳里的是男人的惨叫,然后对方的叫声不断地变得更加惨烈。

李楷灿听到黄仁俊的声音,“渽民,快点,其他人快到了。”

下一秒他的黑布被摘去,他勉强睁开眼睛,黄仁俊正拿着主宰者站在不远处清点现场人数,眼前是朴志晟在给他松绑。李楷灿不用转头也知道男人的惨叫声是谁搞出来的,他努力想要站起身,朴志晟立刻扶住他,然后他才看清楚李楷灿的衬衣被撕得不成样子。朴志晟立刻啧了一声,眼神冷漠地看了眼还在罗渽民脚下惨叫的男人。他想扶着李楷灿离开这里,李楷灿却微微把他推开了一点,转过身想要迈步朝罗渽民走去。

罗渽民听到身后微弱的声音,“渽民。”

朴志晟看到罗渽手停下来往回看,然后立刻伸手去接住又要倒下去的李楷灿。他给了朴志晟一个眼神,朴志晟直接迈步走向了男人,在男人又重新响起的惨叫声里李楷灿无力地靠在罗渽民身上。

“渽民,不要。”

罗渽民用力抱住了李楷灿,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重新唤醒几分罗渽民的理智,他恍惚中好像听到了男孩五年前的声音。

“你是警察,不是杀人犯。”

罗渽民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再那么沉重,这一刻窗外的阳光透过碎裂的窗户玻璃洒进房间里,落到李楷灿的背上,落到罗渽民环抱着李楷灿的浸满鲜血的指尖。

终于,他也有光了。

7.
其实在医院里真正的治疗过程李东赫从未告诉过李帝努,他的脖子上有着一个强行取下来则会从里伸出刀片的铁环,所以戴上徐英浩托李帝努送来的项链时他费了不少时间。铁环里安装着监控他生命体征和精神指数的小型仪器,有专门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在纯白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李帝努大部分时候隔一个月就来探望他一次,每次都很准时。他总是带着眯起眼睛的温柔微笑来看望李东赫。李东赫很感谢李帝努对他流露出的温柔,至少在他面前对方总是柔和而温暖的,时不时就给他带来几本书解闷,每次都一定会有一本数独书。李帝努每次都会特意说是罗渽民托自己交给他的。刚开始李东赫不太喜欢解数独题,他更喜欢无事可做的时候对着一个狭小的能看见外面景色的厚玻璃窗唱歌。外面的景色总是很美丽,每个季节的窗外都是不一样的,春季时窗外会飘散着漂亮的粉色樱花瓣,风一吹花瓣便飘散在空中,吹去未知的远方,与泥土化到一起,下一世再去做自由的生命。

有一天他正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在某个瞬间窗户外面突然从美丽的景色变成一片黑暗。他走近了仔细再看,原来窗户外的景色一直都是全息投影。全息投影仪的故障很快被重新修复,原来一切带着希望的美丽都是虚假的。

之后李东赫再看外面的景色时也依旧觉得眼前的投影好美,可哪有一处地方会永远美丽呢。被关起来的他实在太天真,看了那么久永远完美的景色都没有意识到它是假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看过一眼窗外,之后在与李帝努的聊天里他才知道自己的病房处于地下室,一丝外面的景色也见不到。失去望着全息投影的兴趣后他才拿起炭笔开始认真解数独题,偶尔也会在纸上画画,李帝努拿到他解完的数独书都会很开心地说自己可以把书带回给渽民,渽民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李帝努第一次来探望他的那一刻他就问了对方救下自己的人叫什么名字。渽民,罗渽民,李东赫理所当然地会好奇地问关于罗渽民的一切问题,每次聊没几分钟李帝努又会被医生叫走,再回来的时候笑容总是带着几分勉强,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自己能不能聊些别的。

但李东赫还是知道了些关于罗渽民的事情,是警校历届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爸爸以前是个警察但很多年前就殉职了,现在是听命于李帝努的执行官,讨厌牛奶和草莓但很喜欢冻奶茶和西多士。每次讲到这里李帝努都会叹气,给李东赫描述罗渽民会在西多士上浇半瓶的糖浆后再裹着吃掉。李帝努到现在都没勇气去试吃一块,说自己怕牙齿被甜痛了。李东赫总会笑起来然后很羡慕地说自己也很想吃外面的食物,李帝努便会安慰他说要不要下次给他带点。

其实李东赫每次向护士小姐描述自己想吃的东西时,护士小姐都会笑着说她们可以跟医生提提看。看管李东赫的从来不止一个医生,而他们的治疗方案总会偏向两个极端,有两位面见他时很温柔的医生总是会去跟食堂申请他想吃的东西,也有两位不苟言笑的总是无视他的请求。

他是在那个晚上开始做起噩梦的,睡梦中的他听到了很熟悉也让他很恐惧的声音,他几乎是立刻惊恐地从床上起身。黑暗的房间里,眼前的墙上播放着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关于几年前那场噩梦的影像。他不知道关于自己的那单案子竟然当时还有摄像记录下了一切,但看视角好像是谁在移动拍摄的。在重复观看了好几次的案件录像后,他的反应从刚开始的痛哭尖叫到声音嘶哑,然后因为情绪起伏太过激烈而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时一切的影像都消失不见,李东赫便以为那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直到一个医生面见他时询问自己看到影像后的感受,然后播放自己对于案件全程反应的录像,他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噩梦都是真的。

“这是一个让你模拟重新经历一切后精神指数会不会依旧维持稳定的测试,是特意找当时在场的监视官提取他的现场记忆而做出来的录像。”下一秒从来没正眼看过他的医生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事实证明你的精神指数依旧很稳定,还有着会是免罪体质者的可能性,也许下次我们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做类似的噩梦,便只能服用安眠药物才勉强入睡。后来他好奇地问护士小姐人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可以通过仪器提取。护士小姐说现在的技术是可以做到的,但提取记忆这项投入使用不久的新技术会对人类大脑产生影响或是后遗症,轻则是做恶梦,严重的话则会经常不自觉回想起这个片段,或许一辈子都难以从脑海里抹去。听到这里他的炭笔从手中啪嗒地掉到地上,碎裂成几块形体。

但李帝努似乎并不知道罗渽民被提取记忆的事,碍于他们的谈话被时刻监控着,李东赫一直没能对李帝努说过,他拼命地忍着,直到自己的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他只来得及跟李帝努说出“渽民他…”这几个字便被淹没在从室内喷出来的镇静烟雾中迅速失去意识,李帝努显然很担心所以第二天又来探视了一次。这次李楷灿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努力忍住了眼泪。

李东赫知道在警署尽心尽力的罗渽民一定不会想到这些记忆并不是用于案件纪录而是拿来播放给自己看的实验。他现在偶尔想到也还是会感到难过,他觉得自己欠罗渽民实在太多。罗渽民会不会也每晚都做着跟自己一样的噩梦,表面无限风光的监视官因为自己而被迫杀了人,失去一片光明的未来,变成被无数人唾弃的犯罪者,变成一条听命于猎人的狗,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回头的杀人犯。许多时候李东赫唯一庆幸的是罗渽民的搭档是李帝努,他相信李帝努一定会照顾好罗渽民而不让对方出事。而这场记忆提取的录像无意中变成了至今也只有他和罗渽民知道的秘密。

偶尔李东赫也会拐着弯问李帝努罗渽民有没有提过自己,李帝努说每次自己来探视完他都会跟罗渽民说一声,罗渽民从不多说什么,只是会拜托再带一本数独书过来给他。给李东赫的书不允许有任何他人手写的文字或夹杂任何不属于书本内容的东西,所以到李东赫手上的永远是一本空白的数独书,他知道罗渽民会等自己把它填完,有一次李帝努跟他说罗渽民会翻着他填完的数独书默默地笑。

李东赫从那个时候起便知道罗渽民从未讨厌或责怪过自己,而李帝努也不是每次都衣着整洁地出现在探视室,有时大概是工作太忙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过来了。李东赫会进行关心的问候,李帝努会挑一些事情跟他说,奇怪的是李帝努说起自己案子上的事情医生们不会突然就停止探视,哪怕李帝努偶尔稍微透露多点细节也不要紧。后来两人间的话题很多时候都变成李帝努工作上的事,而对方又是跟罗渽民一起工作,所以李楷灿每次都很认真地听,每次听到李帝努说这次又是渽民解决了罪犯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地扬起笑容。

每次李帝努的探视日都是李东赫最期盼的日子,自从那次播放了案件的录像带后李东赫还接连看了些连环杀人犯的纪录片,里面都是些血腥可怕的场景。李东赫每次看这些纪录片时精神指数不会一直升高也不会一直下跌,而是在健康人的数值范围里稍微浮动,但依旧没有测出任何是潜在犯罪者的迹象。会上下浮动的精神指数是表明李东赫可能不是免罪体质者的有利证据,而后来做出这种治疗决定的医生他再没见过,之后他需要看的影片则变成了一些绝不血腥又适合未成年人看的老电影。

医生们说过成年前后是很重要的一段时期,他没有数日子的习惯,所以直到护士小姐给他送水果蛋糕时才知道人生中的重要一天来了。那天的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幸福,李帝努虽然没有来但拜托了护士小姐交给自己两张生日贺卡,分别是李帝努和罗渽民亲笔写的。

李帝努的留言很真挚,写了很多希望他越来越好之类的祝福,他看完之后便小心翼翼翻开另一张贺卡。罗渽民的字体很俐落,写了生日快乐和加油这几个字,尽管很简短但李东赫还是忍不住抱着它哽咽了一阵。他小小的生日会是在护士小姐们哄着让他不要哭的声音里过去的,他本想着生日过后成年的自己能等到一个最终的决定,多年来他一直被自己是否免罪体质者而感到迷茫,连医生们也无法判定那他又怎么可能随意给自己下结论。

成年后的两个月里一切照旧,李东赫想着大概自己已经被确定是免罪体质者了,便努力地继续习惯在医院里一如往日的生活。他逐渐可以申请在医院的图书馆系统里借书,由于同李帝努谈论过许多逮捕罪犯的事迹,他不由自主地对犯罪和破案类的书颇感兴趣,然后在如往常那般平静的某一天,医生递给他一张警务处的招聘计划,“希比拉系统说你很合适从事相关的工作,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

他的脑海里立刻回想起几年前的那天,连自己有没有其他路可以选都没有问就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自己一定要去。等李帝努来的时候他高兴地给对方看自己经过几道手续后得到的警校录取信,李帝努满脸笑容地跟他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他一直用力地点头,然后李帝努突然皱起眉头,李东赫立刻就明白对方在犹豫什么。

“不要告诉渽⋯不要告诉他。”

“你确定?”李帝努问他。

“嗯,我怕我中途失败了就会让他失望,我想等我正式成为一名警察再让他知道会比较好,”说到这李东赫顿了顿,“你觉得他见到我的话会开心吗?”

李帝努立刻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当然,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

李东赫笑着把手放在玻璃上,他知道等自己进了警校李帝努便不方便再来探视自己,“等我,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出现在你们面前。”

李帝努也把手放在玻璃上,点头笑着说好。

李东赫刚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却觉得自己忽然被什么往下重重一扯,他反应过来后的下一秒他又陷入黑暗里。

李楷灿一下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一切都是雪白的,他顿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医院里。他没有起身,在床上茫然地愣怔着,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不知为何在自己回忆到最痛苦的回忆时好像总有一种柔软的触感贴上他的脸颊或额头。只是一瞬间,却温柔得他无法忘记。

他逐渐觉得自己回复了些许力气,便慢慢尝试坐起身,却感受到自己的左手被什么压着。他往那一看,便看到熟悉的脑袋靠在床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左手。对方正闭着眼睛,穿着白衬衣的手臂因为受了伤而绑着绷带,虽然模样有些憔悴,但看起来睡得很安稳。

李楷灿看着自己破烂的衬衣上还披着一件制服外套,上面是眼前睡着的的人的警徽,这才回想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他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大概是针口太小所以他并不觉得疼,身体也不像当时那样觉得那么热了,也许是药效已经过去。然后李楷灿的眼神又重新集中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低身凑过去,手想碰一碰对方的脸,下一秒他的右手也被抓住,眼前的脑袋一下凑近上来,柔软的触感碰上他的嘴巴。李楷灿愣愣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敢动,这才明白自己睡梦间那种安慰他的柔软触感是什么。过了两秒后对方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睁眼便看到李楷灿睁大眼睛望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的罗渽民毫不客气地加深了这个吻。李楷灿的两只手都被对方拉着,头不禁往后仰却又被按住脖颈,过了几秒后实在忍不住发出想要对方停止的轻哼声,对方这才放开了他。

李楷灿反应过来的下一秒是重新躺回床上拿被子遮住自己的脸,然后被子被一把掀开,他看着罗渽民双手压在他的脑袋两边,“还没睡醒吗?那我再亲一次咯?”

“啊,不要!”李楷灿企图想要拉过被子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言语上反抗,“你不要⋯这样随便就亲我!”

“哦?那在梦里一直乱动还叫着我名字不让我走的人是谁啊?难道不是我的监视官吗?不是的话我要走咯,”这样说着罗渽民便迅速起身,李楷灿立刻伸手轻轻地拉住了罗渽民,反应过来之后抬眼看向了眼前的执行官,眼睛一瞬间变得湿漉漉,小声地开口,“我⋯我是你的监视官了吗?”

看着李楷灿眼睛里溢满眼泪的模样,罗渽民很想再袭击一次,不过他知道有人已经在病房外盯很久了。想到以后自己能讨回来的机会还很多,便只是轻轻摸李东赫的头,“你不当我的监视官我就要失业了,所以,”小拇指轻轻勾住了对方的手指,“来了就不准走,知道了吗?”

看着李楷灿抿着嘴巴用力点头,罗渽民朝对方露出一个笑,“我要走了,仁俊在外面等很久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就同医生讲吧。”

李楷灿乖乖点头,罗渽民轻轻放开他的手,还是没忍住又亲了亲李楷灿头发。李楷灿愣愣地看着对方走出病房门口,看到病房玻璃外一脸微笑着朝他挥手的黄仁俊,李楷灿迟钝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呼吸都停顿了几秒。

啊,怎么会这样啊!李楷灿忍不住躺回病床上,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罗渽民离开的第五秒以后又开始想念对方。但是这个速度,太快了吧!李楷灿忍不住拍了几下床,然后认命地坐起身,见到走进来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护士小姐!”

女孩笑着给他量血压,开始不断念叨着,“你不知道,你一进医院我和医生们就立刻被紧急调到这里来照顾你啦,大家都很担心你,不过现在你醒了,兴奋剂的药效也过了,还好不是毒品,真是吓死我们了。不过你现在指数看起来都很稳定,我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说着还摸了摸李楷灿的头,就像在医院时一样。

李楷灿乖乖地由护士小姐检查身体,然后勉强让对方答应自己既然没事了就跟医生申请第二天就出院,结果最后他还是在病床上乖乖躺了两天,还收到了罗渽民的慰问短信。李楷灿感动得热泪盈眶,也完全不介意对方全是emoji和颜文字的信息,再次开心地确定自己终于跟对方是拍档了。

第三天从徐英浩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部门的那一刻罗渽民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监视官。被收在柜子里的李帝努相片重新放在了李楷灿的办公桌上,相片旁是对方新买的一盆新鲜的向日葵,朴志晟正站在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办公室多年来出现的第一棵植物。罗渽民看着李楷灿给向日葵小心翼翼地浇完水后才抬起头看见自己,对方很快地扬起了一个烂漫的笑容,眼神依旧清澈得如同欢跃的泉水。

安静的办公室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滴滴声,黄仁俊跟罗渽民交换了眼神后便叫上朴志晟,两人朝李楷灿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出去。

罗渽民看着李楷灿立刻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眼神让罗渽民直接牵住了对方的手,“我说了,你是我的监视官,不准反悔,”看着李楷灿用力点头,他想了想便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会很努力,但从现在开始有很多你要重新学的东西,我会都教给你,你是新人,不需要把自己跟其他人做比较,然后,你要学会命令我,还有⋯”罗渽民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李楷灿往停车场快递走去,两人上了车后罗渽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拆掉包装递到李楷灿嘴巴里。

“出发吧,我的监视官。”

系好安全带的罗渽民对李楷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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